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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分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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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鸡叫了第三声,远处的山顶云间天光乍破,薄雾弥漫,一抹鱼肚白显现出来,皋山村里升起袅袅炊烟。

曲桃娘早早地醒来,从卧房角落里拖出一只坛子来,铺上一层蔗糖,将昨日洗净晾干的桃花也放进去,再加些米酒,用酒坛坛塞密封好。

听着她的动静,祁天宝也醒了,下床就看见桌子上打好的洗脸水,心里略有些不适应。他没当过古代的官老爷,却过足了官老爷的瘾,连洗脸水都是媳妇儿打好的。

他洗完脸,就急着出去寻找桃娘的身影。

只见她忙着将磨好的糯米粉蒸熟,用桃花样式的模具压实,浇上陈年的桃花酒酿,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祁天宝问:“今天要出摊吗?”

“要的。”曲桃娘做事的时候认真极了,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面色很严肃,“昨天的药钱可不便宜呢。”

祁天宝心里很不是滋味,暗道自己可不能再躺平了。

桃娘自顾自地道:“我嫁过来的时候,爹爹给了我五两银子做嫁妆,其实是给你的束脩钱,但现在省下了。我早些年为了给你攒笔墨钱,开始做米糕生意,扣去给你的,这些年也攒了五六两。这些加起来,算上你昨晚给的一百文钱,也才十一两零四钱五分。”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又灵动,祁天宝静静地听着,竟觉得是一种享受。

曲桃娘一面做糕一面道:“天宝哥,俺想把十两银子存起来,如果没有遇到什么大事,俺们就尽量不动它。等以后俺们生孩子了,还得存些钱再盖间房。若是真分了家,恐怕还得盖个小庖屋出来哩。”

她说着说着,不自觉说成了“俺”。

祁天宝觉得有点可爱,笑道:“俺听你的。”

曲桃娘惊呼一声,似是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俺”。

“你可别生我的气,我不说‘俺’了。”他们的关系好不容易有点缓和,她可不希望一句口误就让他又变成以前那个嫌弃这嫌弃那的“祁天宝”。

是了,“祁天宝”讨厌曲桃娘的第一原因,是因为曲桃娘土里土气的口音。她娘是从齐鲁一带移民到西南地区的。齐鲁一带的方言不中听,女娃说话也常用“俺”来指代“我”,显得格外不文雅。

祁天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这次我就先不生气。”

他说完,就往鸡圈的方向走,一面走一面汇报,“我在县里找了个算账的活计,每月能挣六钱,就是不知道能干多久。”

曲桃娘端了几块做好的桃花糕出来,给祁天宝当早饭吃,闻言又高兴又委屈,“你可是提笔写字的人,怎么能去做账呢!”

祁天宝挽起袖子,拎起笤帚,认真清理了下鸡圈里的粪便和散落的鸡毛,“有啥不能做的?这活儿轻松,每月只需去算三次账,相当于给他家算一次能得两百文钱呢。”

曲桃娘给他喂了半块糕,正待说什么,却见祁德贵从屋里走出来,使唤桃娘去把李氏和二叔家的都叫醒。

其实都醒得差不多,只是桃娘在灶房里忙活,多少都指着吃上这一口糕做早饭。

祁天宝病好之后,家里又改回了一日两餐。平日里得干活儿的男人们两顿都得吃干饭,否则翻田锄地使不上劲儿。其余人则是喝点红薯粥,吃点野菜、咸菜之类的。

自打曲桃娘嫁过来,家里每日早上都能吃上香喷喷的米糕做零嘴,是以大家都盼着这一口。

桃娘手脚勤快,是做惯了活的人。她每日做糕得蒸熟糯米粉,顺手就把全家的饭也做了,既有干饭也有稀粥,既有糯米糕又有咸菜。

她挨个儿拍门,叫大家出来吃早饭。

还是院子里那张熟悉的木桌,祁德贵坐在主位上,眼底一片黑青,显得极其颓靡。

“昨儿,天富媳妇儿都抱着娃逼我了,自从勇儿走了,咱家一落千丈,累得聪儿一家一直过得不好。索性今天,咱们就把家分了,免得又闹得全村来看,丢我老祁家的脸。你们奶这些年是收了不少你们的孝敬钱,可她也从不乱花,到现在,家里拢共有十多两现银。”

“勇儿走的时候,他的兄弟送回来三十两的葬身钱,给勇儿下葬,七七八八地,花了将近二两银子。剩下二十八两,再算上勇儿往日交上来的八十四两,给家里添了三亩水田,三亩旱田。”

祁勇去世的第二年,正巧碰上建平县县令鼓励村民开荒耕田,原本三十五两一亩的水田由官府出面调整市价至二十五两,十五两一亩的旱田降价至十两一亩。

因此,祁家才添得了这么多地。

“算在一起,家里一共有四亩水田,六亩旱田,两亩沙田,两亩坡地。这些年勇儿不在家时,地都是聪儿侍弄的,活儿也都是我和聪儿还有天富干的。所以,旱田、沙田、坡地平分,大房多得一亩水田,一亩旱田,没有异议吧?”

祁德贵不识字,让祁天宝将一叠田契按照他说的分法分好。

郑氏听到这儿脸色都变了。虽说水田精贵,产量也比旱田沙田高,但这样分,其实还是二房占了不少便宜。尽管大伯(祁勇)走后,公公(祁聪)出钱交了一回祁天宝的束脩,可大伯在为家里添置田产一事上出钱多太多,若都平分给两房人家,岂不是被人家在背后戳着脊梁骨说欺负大房孤儿寡母。

这么算下来,二房还不如不分家。可如果不分家,他们自己挣的钱都得交给赵氏,那岂不是好几十年里都不能自己做主?想到这里,郑氏咬牙咽下这口气,没有反驳。

“家里每年种地卖粮食,除去开支,落不了几两银。这些年我们家省吃俭用,也才凑出了现在十二两半的现银,原是想省下来给天实天守娶媳妇儿用,但现在那就是聪儿和小赵氏该操心的事儿了。我跟你们阿奶老了,身边得有傍身钱,我们就从里头抽走四两半。剩下的八两银子,二房人丁多,大房人丁稀少,我就做主,这里头五两银子给二房;剩下三两给大房。”

祁天宝刚分好田契,祁德贵又自顾自地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布袋子,他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正是那十二两半银。他叫赵氏去屋里拿了杆秤来,量好银子的重量,分好散碎的铜板。

“房子也就眼下这个院子,各房还住各房,灶房就先共用吧。等以后挣钱了,两家平摊银子合盖一个。天富这两天再搭个鸡棚出来,鸡棚里的十三只鸡你就拿八只走,多的就当家里给你的工钱。”

天富脸色很沉重,听到祖父叫到自己,忙点头称是,“别这么说,爷,虽说分家,可情分不分家。咱们还是一样的团结,咱家也只会越来越好。等天宝中了……”

他说着就习惯性说到这一句,在场众人都心中一凛,除了祁天宝。天富连忙闭了嘴,只当自己没说过这句。

“对了,还有一只老母猪,反正都要分了,杀了分肉吧……”祁德贵面色疲累,想是一整夜都没睡好,现下已是困意汹涌,但他强撑着继续说,“其实二房占了大房不少便宜,况且大房孤儿寡母的,天宝还什么都不会,我跟你阿奶就跟大房过吧,也能帮着耕耕地啥的。”

祁老爷子说完,祁聪就道:“爹,儿子每年还给您添二两孝敬银,您别嫌弃少。儿子这大家子,难养得紧。等蓉儿嫁了、天实天守能干了,儿子还给您添。”

老爷子似是想笑着应下,却只是挤出一个苦笑来,摆摆手没再说什么,然后就用蓝布袋子包着七两半银子和大房田契回了里屋,走的时候叫上了祁天宝。

祁天宝跟曲桃娘打了声招呼,叫她自去卖糕,然后才颠颠地跟过去。

“天宝,你若真读不懂了,阿爷不怪你。可你若是为了那员外府的孙姑娘闹这一场,阿爷定要叫你吃狠了藤条竹板,否则你不长记性。”祁德贵敲了敲二孙子的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抹狠厉来。

祁天宝苦笑一声,“阿爷您放心,我是真伤了脑子,读不懂了。”

祁德贵听了,恍惚良久,眼里尽是泪光,“想当年,你的启蒙先生你还记得不?刘景龙老先生,年近六十才考中童生,你十岁就考上了,刘老先生四处夸耀你……不曾想,不曾想……唉。”

老爷子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祁老爷子明明才五十岁,看上去却又六七十岁。这样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祁天宝面前落泪,他心里实在难受地紧,发誓要让老爷子过上好日子。

——谁说“穷秀才,富举子”?就算他祁天宝再也考不上举人了,他也一定要让祁家过上好日子!

祁老爷子伸手抹了抹泪,将蓝色布袋子里的三两银子递给祁天宝,又道:“你爹能干,就是死得早,这一亩水田、一亩旱田的田契,就先放到阿爷这里,等阿爷百年之后,就悉数交给你。其余的都给你放着。你可要好好藏着,桃娘若是叫你给她,你可不能给。咱们做男人的,更要管着家里的钱银,不然你瞧瞧家里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祁天宝接过银子和田契,点点头道,“知道了,我会的。”

祁德贵困极了,跟祁天宝说完就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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