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今日气色瞧着真不错。”
高福站在一旁,看铜镜里的年轻帝王眉宇轩昂形容俊秀,一脸欣慰。陛下脸上都有血色了,一定是他孜孜不懈投喂的滋养大补汤起作用了。
“是吗?”江瑢予一挑眉,不以为意。不过近几日,他的睡眠质量倒确实好了不少。
侍女垂眸将金线盘龙腰封替江瑢予仔细束好,不等江瑢予摆手,就赶紧一低头红着脸退了下去。
高福站到侍女方才站的位置,立刻回答:“当然,陛下今天看起来精气神十足。”
江瑢予眼中闪过狡黠精光,放下袖摆,转过身莞尔一笑:“那就好。最近朝中愈发顺利,朕身心轻快自然精神就好了。”
高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是疑惑了一下,近日朝中很顺利吗?
还不等他想明白,江瑢予已经走远了,他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金銮殿,早朝。
江瑢予站在御座前正对各位大臣,姿态完美笑容款款地落座。
待朝臣行完礼之后便正式开始议事,大多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这些言官有的口水争,江瑢予一贯懒得听。他闲适地靠向微改后宣软舒坦的御座,淡淡垂下睫,或是思考事情,或是观摩朝中风向。
不过近日有些不同,沈韫被授官职,也是要一同上早朝的。
江瑢予难免分出注意看他,虽说沈韫官职不低,甚至高达正四品阶,但在这殿堂之上,武官对上文官向来吃力不讨好,嘴上易吃亏,加之,沈韫根基浅薄没个倚仗,就更容易吃亏了。
不过江瑢予看他同那工部尚书唇枪舌战,竟也不落下风,微感错愕,不过那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很快江瑢予就转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陛下!”丞相站出一步,慷慨激昂:“江南地区水患严重,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御史大夫也上前一步,同样拱手:“陛下,水患确实耽误不得,朝廷应尽快施以援手。臣与丞相共商,但赈灾银饷数额迟迟没有结论,恳请陛下定夺。”
势如水火的两人此时竟然平和地达成一致,跟随两派的大臣面面相觑了片刻,顿时一个接一个紧跟上附议。
朝臣一心的程度简直创下历史新高。
江瑢予一抬眼,浅淡眸光掠过全场,微笑启唇,“诸位爱卿言之有理,既然如此,今日便把这件事情定下。”
不等众人夸说陛下英明,就听江瑢予点名询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知沈统领怎么看呢?”
在场姓沈的官员只有沈韫一个,再说统领,除了他也没别人。
众人不由集体扭头看他,短短几天时间,沈韫的家底早被扒个底朝天了,虽然大家不知沈韫三年前究竟是如何从诏狱金蝉脱壳的,但丝毫不耽误众人吃瓜。
沈韫站出队列,不卑不亢道:“臣以为,除了拨银赈灾,陛下更应关注灾民生计,解决灾民温饱问题。工部尚书刚才还跟臣说,他手底下有不少能人巧匠,正好近来京城事务清闲,帮助扶建百姓房屋,他义不容辞,三两天就能搞定。”
江瑢予闻言,无声一笑。
工部尚书吴振一见陛下神色,心道不好,没想到沈韫这厮在这等着他呢,在心里暗骂他了一句,赶忙出列战战兢兢回道:“陛下三思啊,臣手下皆是建造宫廷园林的好手,但修筑百姓房屋,民间工匠就够用了,哪能这般大材小用。”
江瑢予收敛笑意,清越的声音落下:“吴尚书怎的还当真了,沈统领跟您说笑呢。是吧,沈统领?”
沈韫朝尚书微笑点头:“正是如此,吴尚书且放宽心。”说完站回队列。
吴尚书哪能真的放下心,这个沈韫,定是知道了他先头打镇北王府的主意。大意了,他哪能想到这小子如今还能回来,不过幸好,沈韫暂时还撼动不了他,吴尚书神色不虞地站回队列。
江瑢予的问题就被沈韫一个笑话插科打诨了过去。
本来窃窃私语的朝堂霎时变得万籁俱寂落针可闻,说是笑话,但是谁敢真笑啊。
沈韫这是直接和工部尚书杠上了,和皇帝也不对盘,众人立刻动作划一同他站远一步,省得引火烧身。
当然,沈韫也不在意。
“好了,”江瑢予一摆手,“朕已经决定,拨银一百万两,招募当地能工巧匠帮灾民重建屋舍。这件事到此为止,诸位还有其他要事上奏吗?”
丞相再次上前,欲言又止:“……可是陛下,国库怕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啊!请陛下慎重!”
江瑢予一挑眉梢:“嗯?国库银两不够了吗?”
“是的,陛下。”丞相语气为难:“自陛下登基减免赋税以来,国库用度就一直缩减,再加上不久前袁将军凯旋归来,封赏打点俱从国库支出,现下国库空虚,一百万两,实在是拿不出来了陛下!”
江瑢予凝眸看他,他的眼神分明还是和善的,语调也和平时别无二致,却仍让丞相感觉一股沉重压力从心底油然升起,“那丞相觉得,赈灾银两多少合适?”
丞相心下骤松,面色从容道:“臣认为,三十万两足矣。”
“……三十万两,”江瑢予一喃,勃然变色,震怒道:“胡闹!丞相真是说得出口!去年丞相府大办宴席,光流水往来,花费就近百万,现在丞相和朕说,一百万两赈灾款都拿不出来了?”
丞相听着江瑢予的冷笑,两股战战,但多年来稳踞朝堂的经验还是让他及时稳住了,“陛下明鉴哪!臣所接受的钱财,其后都给诸位宾客退了回去,再不准他们如此奢靡,另外,多余银两臣也尽数拿去修桥铺路,绝不敢有半分——”
“行了,朕乏了。”江瑢予一挥手,不容置喙打断他,“朕意已决,就这么定了。退朝。”
众臣俱不吭声,见皇帝薄怒拂袖而去,胆战心惊退下。
沈韫抿紧唇,神色冷峻地看向江瑢予离去的方向。
“哎,这一百万两可怎么拿的出来啊!”户部尚书林之远深深叹了口气,国库里有多少钱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用的着你操心?到时候没钱陛下不就自然而然改口了,你担心什么!”吴振拍了拍他肩头,忧愁道:“我才应该担心好不好!”
户部尚书一转头正要说话,就见沈韫目不斜视,走路带风的从两人身侧路过。
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用力拍了拍工部尚书的肩膀,一下不够,又补拍了两下。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忍不住共同叹了一口幽长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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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瑢予回到寝殿,一扫方才倦容,脸上甚至还多了几分柔和笑意,就连那向来只露出冷嘲弧度的唇角都轻轻提了起来。
“陛下,朝中是有什么喜事吗?”高福见江瑢予心情不错,趁热打铁,赶紧端来一碗御膳房刚熬好的血燕窝,不着痕迹放到江瑢予面前。
江瑢予轻笑:“暂时没有,不过很快了,只是——”
话音一顿,江瑢予又一蹙眉心,但那不是在纠结或是不悦的表情,而是不知所措时的下意识反应。
高福福至心灵,不知怎么地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陛下这是在担心世子?”
江瑢予舒展开眉梢,无甚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高福立刻讪讪退下,低头含胸,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极限,可他毕竟那么大个人,再怎么瑟缩,也不可能完全消失在江瑢予眼前。
不过,江瑢予本来就不欲计较,只道:“沈世子已经死了,从今往后只有沈统领。”
“是。”高福一躬身,迅速恢复成那个喜怒不显于色让人无比放心的总管太监。
总管太监将江瑢予伺候的极其妥帖,端茶递水,研墨递折,极尽周到之能事,江瑢予思绪转移,这才揭过沈韫的话题。
没一会儿,外面有小太监匆匆来报,高福快步出去,又着急忙慌进来,见江瑢予沉浸式批阅奏折,高福左手握拳拍在右手上,右手又捏拳拍在左手上,如此循环往复,脸都快皱了起来。
“有事就说。”那道焦急的视线实在有如实质,江瑢予想忽视都难。
“陛下,管库大臣苏理事求见。”高福压低声音。
这几年他跟在江瑢予身边,耳濡目染,这种事见得多了,多半是陛下的决定让下面大臣不满,于是压力被给到其他层级,再由其他层级被迫过来向陛下劝谏。
说是劝谏,本质还是转移,不过是将压力重新转回皇帝自己身上。
实在胆大包天。
高福说完都不敢抬头去看江瑢予的脸色了,然而江瑢予并不在意,他搁下朱砂御笔,阖上刚批阅完的奏折,淡声道:“叫他进来吧。”
“是。”高福快速去了。
“微臣参见陛下。”苏理事伏跪在地,冷汗湿背声线颤抖,“微臣无能,无法说服林尚书执行陛下之令。”
林之远是户部尚书,掌管所有财政支出,几乎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对此,江瑢予并不意外,“无妨,起来吧,赐座。”
哪怕江瑢予这样说了,苏理事还是战战兢兢无地自容。
江瑢予喝着高福刚泡好的酽茶,微不可察一皱眉,放下茶盏,“国库如今能拿出来多少?”
苏理事浑身一震,神色紧张回:“一百万两都可拿出来。”
“那不就行了,你来找朕还有何顾虑?”江瑢予神态放松,往椅背上闲闲靠了靠。
“陛下有所不知,”苏理事不敢再坐,他噗通朝下一跪,“这一百万两是国库仅剩的资产了,若尽数拿去赈灾,那今年朝臣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苏理事恨不得声泪俱下痛哭陈情,他并非丞相一派,饱受压榨,哪怕品阶不算低,可就连里衣都是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这说出去谁敢信!
江瑢予:“……”
江瑢予默了一瞬。
“所以林尚书让你来找朕求情?”江瑢予冷笑,秀丽俊美的脸上尽是讥讽,就在苏理事踌躇着该如何接话时,江瑢予又道:“朕只问你一句,国库你能不能开?”
苏理事登时身体就软了下去,跪着的腿脚虚软脱力,冷汗簌簌滚下,声音夹着紧张,“能。”
“能就够了,剩下的事朕自会解决。你且下去吧。”江瑢予狭长眼眸微微一眯。
苏理事愕然抬头,极度紧张之际似乎看见了一抹一闪即逝的森寒冷光,身体陡然一颤,旋即哆嗦着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