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上朝,沈韫能明显察觉到江瑢予的不对劲,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对这个人实在太过熟悉。
熟悉到深入骨髓。
江瑢予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即捕捉,更何况还是这么明显的差别对待。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就是有种江瑢予在刻意无视他忽略他的错觉,尽管这并没有任何根据。
沈韫接连几次发言江瑢予都没有理会,不管他说什么江瑢予总是轻飘飘的一语带过,好似全然没有他这个人。
沈韫掩在宽大官袍之下的手掌不由攥紧了。
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始终紧紧追随着端坐高位之上不可侵犯的掌权者,而那掌权者从始至终都吝啬多分一丝眼神给殿下景仰他的朝臣。
早朝结束,众臣陆续离开金銮殿,着急赶回府用早膳。
唯有沈韫,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注视江瑢予离开的背影久久不曾动弹。
江瑢予并没有回寝殿用膳,他的寝宫只他一人,回不回都无甚重要,他平时用膳大多都是在御书房,甚至有时候忙起来宵衣旰食,或是食欲不振更是用膳都懒得用,任凭高福劝干了口水而仍自岿然不动。
今日也是如此,江瑢予回寝殿换下朝服,穿上一袭轻便绣金盘龙赤金常服,直接就叫上了几个留置宫中的年轻官员,在御花园进行考察。
江瑢予登基虽仅三年,但下属官员大多由他一手培植起来,朝中官员流动趋势有了极大变化,重科考轻世袭,短短三年间新鲜血液倾灌如注。
江瑢予也会时常抽空考察这些人。
众人边走边聊,而沈韫远远看着。
他眉梢都不禁压紧,唇线也紧紧绷直,就这么隔上远远一段距离,看着江瑢予一行人。
江瑢予在面对其他人时永远都是一副言笑晏晏笑意吟吟的模样,不管是谁想要接见他,这位政务繁忙日理万机的陛下都肯花费时间来接见。
唯有他,想见江瑢予一面却比登天还难。
沈韫有时候真觉得不公平,为什么这个人陪他长大,教他世故,让他离不开他,却转头又能将他弃若敝履视而不见。
就连高福每次看到他都会忍不住上前慈爱地问候两句,而江瑢予却连提都不肯提一次他,甚至还要回避——
等沈韫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时,他已经克制不住走到江瑢予面前了。
江瑢予一撩狭长漂亮的凤眸,注视着来势汹汹的沈韫,目光还时不时瞥向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同在考察众人间的顾绯书。
不过一场普通的会见而已,有必要紧张成这样吗,竟然还追到这里来了。
“挡在朕跟前做什么?”江瑢予见他不说话,终于说出了这几天以来第一句主动的话。
“陛下恕罪,臣有要事需急禀陛下。”沈韫经提醒,这才躬身没什么礼数地行了一个勉强过得去的礼。
江瑢予疑惑“哦?”了一声,眉峰一挑,问:“你有何要事禀告朕?”
沈韫看了一眼他身后众人,不卑不亢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宜有外人在场,还请陛下见谅。”
说完眼风凌厉扫过江瑢予身后的众臣。
不得不说,沈韫这一眼相当唬人。
他本身气质就十分劲厉,那是在战场上历经血腥洗礼千锤百炼出的独属于武将的摄人气场。
江瑢予身后多是些文弱的文官,纵然才高八斗,可对于这种真正刀尖上舔过血的人来说,这种气质还是太有压迫力了。
一时之间,众臣面面相觑,皆是悻悻。陛下没有发话,他们也不好离开。
可不知道是不是沈韫的错觉,他观江瑢予表情,觉得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就连说话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意味,“既然沈统领有要事,诸位爱卿就先行退下吧,下次朕再继续考察你们。”
“是,臣等告退。”不消片刻,偌大的御花园便只剩下沈韫一臣,和时不时经和煦微风送来的浅淡花香。
两人相视而站,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顿住了,最后还是江瑢予率先打破沉默,向前走了一步,“你有何要事,说吧。”
沈韫赶紧一转身跟上他,“陛下该用早膳了。”
“这就是你的要事?”江瑢予停步,侧首朝他乜去,那眼神明显是在说“你在消遣朕?”。
但出乎意料地,没什么不悦的意思,这让沈韫稍微松了口气。
“是。陛下龙体事关国家兴衰,确实是目前的一等要事。”沈韫胡话张口就来,就在他心想,这话会不会有什么不妥甚至会惹江瑢予不高兴的时候,却先听到了一声如银铃般清越的笑声。
沈韫不可置信一抬眸。
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尚未及时压下的绯红唇角,但这已经足够了。
那一点微小的弧度足以带给人冰雪消融春光拂面般的愉悦感,那曾无数次让他悸动不已的表情不管经过多少年,还是一如当初。
“你倒是会物尽其用,先前晚膳蹭朕的,现在连早膳也不放过了。”江瑢予照常说他。
但这声音听在沈韫耳里简直有如天籁,让他涌上一股久违的亲切。
“陛下吃不完也是浪费,听说陛下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人均胖了十斤,陛下这么乐善好施,怎地就不能便宜微臣了。”沈韫没忍住,驳了回去。
江瑢予哼笑一声,懒得跟他计较,转而吩咐高福提前布膳去了。
高福闻言高兴坏了,恨不得小跑起来,一点总管太监的风度都没了,等高福高兴跑远,他才想起来赶紧又回头朝沈韫比了下大拇指,这以后还用怕陛下不好好吃饭吗?!
有沈韫在,再也不怕自家陛下不好好吃饭了!
随时备着的早膳十分丰盛,各色早点应有尽有,江瑢予慢条斯理吃了几口。
他倏然顿住看向沈韫,沈韫收回自然给他夹菜的手,疑惑不解地问:“怎么了?”
江瑢予垂眸看着碗里的菜,难得有些怔忪,“这么久了,还是没改掉这些陋习吗?”
平和的气氛因为这一句提醒陡地烟消云散,沈韫如大梦初醒,立刻补救:“……抱歉陛下!臣习惯给人夹菜,一时没有注意分寸僭越了!”
“——习惯?”江瑢予眼睛微微一眯,“你这三年在军队,也都是这样吗?”
“嗯,军队人多,都是大锅饭,有什么吃什么,大家都是兄弟,经常互相盛饭夹菜,这都是常事。”沈韫如实回答。
江瑢予轻笑一声,食欲淡了几分,他垂下睫,没发表什么意见。转而问:“不说这个了,你在军队的事朕没兴趣。你上次和朕一起上街的事,有人知道吗?”
“没有。”沈韫神态肃然。
“那官盐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沈韫终于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不明白江瑢予为什么要说这些,不过他还是斟酌着回答:“那件事,很快就会解决的。”
“很快?”江瑢予嗤笑一声,放下筷子,彻底没了胃口。
沈韫目光紧张地看向江瑢予,完全不知道他又说错什么了,他还以为是江瑢予不信他的话,担心官盐低价横行的事,又补上一句:“陛下不用担心,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
江瑢予看着他,但青年脸上的肃然表情全然不似作假。
他该说,是沈韫演技过于精湛呢?还是该为他连自己都能骗过而感到一丝欣慰?
到最后,江瑢予险些失笑了。
“陛下。”沈韫本能地察觉到气氛一凝,他望向江瑢予,可后者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常了,再看不出半分不悦端倪。
“……罢了,吃饭吧。”到底,江瑢予还是没在这事上逼他太紧。
一顿早膳潦草结束,沈韫想找借口再多逗留一会,奈何江瑢予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疲惫地一挥手,让人退下了。
人去房空,江瑢予靠坐在梨花木铺就的坐榻上阖目养神,他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心。
因为沈韫的忽然出现,他原计划被打乱,原本用来批阅奏折的时间被拿来吃了一顿不大顺心的早膳,他还得当做不知道沈韫做的那些事。
这小子,简直胆大包天。
若是换成旁人,他早就将人处置了,也就是沈韫,敢在他眼皮子底下——
“算了,”江瑢予置之一笑,叫来高福,“朕上午叫了林尚书,稍后他来了直接让人来御书房。”
“是。”原本在一旁候着的高福立时出门,半点不敢耽搁去迎候户部尚书林之远。
盐官一事御史催他催的着急,江瑢予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事牵扯甚广,夏立淳在他眼下做这种事,不就是料定他掣肘不了他么,这老东西作威惯了,恐连尊卑都忘了,也该是时候叫他吃点儿教训。
江瑢予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然而眼睫弯起的弧度却始终不达眼底。
就在江瑢予审阅刚呈上来的折子时,高福禀告的声音传来:“陛下,林尚书到了。”
江瑢予手下动作一顿,将那本刚打开还未来得及看的奏折放回去,视线一抬,清越但不失威严的声音已经清晰传到房外林之远的耳里。
“进来吧。”
林之远立即举步,走进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