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鉴叫宋辞澜的时候,从来都是连名带姓。
她声音没有起伏,让人分不清她眼下心中真实的喜怒哀乐。
宋辞澜听她说起心魔,终于察觉出不对。
梦里的她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
昔年琼州一别,他潇洒地转身离去。
他以为内心的悸动会因为远离她而消失,却不想经年累月,初遇时静谧流淌的夜色中、两人相顾无言的那一幕他却久久不能忘怀。
原来她的面容自初见起便深深刻在了他心里。
即便理智无数次劝自己别去想她,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悄悄潜入了他梦中。
梦里的她多数时候并不说话,她站在那里,哪怕什么也不做,也会让他心生欢喜。
一抬眼就能看到她的时光,像是从哪里偷来的似的。
好似这样的相伴,他等了许多年也盼了许多年,却不知为何始终没能实现,过往的遗憾将他吞没,于是他越发贪恋梦中的相聚。
直到师父严厉的斥责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我和胥大夫费尽心思才将你从走火入魔的边缘拉回来,你却如此放任自己的心魔生长,你当真是要自毁前途吗!”
宋辞澜被师父的话钉在原地不得动弹。
他年少时师父替他算过,说他是覆灯火命,命中有一劫,水旺则困,天河雨露相冲,阴阳不和再遇残月照水,则生路无门。
等他从琼州回到空桑,师父见他便说:当日你命灯将灭,我为你又起一卦,卦象说虽生路无门,但木扶本命,阴木既出,生门重开,我便知道你能逢凶化吉……
他想起那日琼州初见,残月当空,她的身影如瑶林玉树、遗世独立,而他望着她的背影,莫名觉得安心。
后来走火入魔九死一生的时候,他也曾痴痴望着天边残月,若是就此死去自然心有不甘,可内心的诸多遗憾转来转去,到最后仅存的念头是若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
只一面就好,只一面,就能抵消千百憾事。
因这一点残念,他熬过了最难熬的关头,也彻底放任她走进了自己的心。
正因为她的存在,他才两次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可师父却说让他放下。
他要如何放下呢?
见他不肯悔改,师父将他关进无尽池,让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无尽池冰冷彻骨、寒气渗人,一旦踏入其中,灵力幻化的冰凌阵便会开启,置于其中像是被被千万根冰凌反复刺穿。
躯体上的痛楚反复叠加,他日渐清醒,终于明白她是他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既然是梦,本就不该肖想。
于是他将她连同那些永远无法诉之于口的情愫,一同封在心底的深渊之下。
那里如极北之地一般荒芜,冰封千里,冻土千层。
他从无尽池走出,从此她再没有入过梦。
是了,她被自己冰封在心底的深渊之中,不念不想,从此不再入梦。
那眼前这个人,她究竟是谁呢?
宋辞澜眼中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他觉得自己好似忘记了什么,可只要他一想,就像是有无数根冰凌刺穿头骨,搅得他头痛欲裂。
他痛苦地捂住了头。
灵鉴见他又要晕倒,连忙扶住他。
也许是因为情绪起伏过大,他又昏睡过去。
灵鉴唯一欣慰的是他的脸色好了许多,烧也退了,看样子培元丹确实管用。
可即便如此,灵鉴也不敢再让他吃了,昔日一颗培元丹让他险些走火入魔,今日才吃了半颗不到,便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灵鉴并不十分笃定是培元丹的问题,但到底不敢冒险。
胥大夫有一点说得对,她就是个半吊子庸医。
想到这,灵鉴没忍住,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叹息。
一天一夜后,宋辞澜才彻底清醒。
他醒的时候灵鉴正在给他喂水,她喂完水低头放水囊时,和他四目相对。
他目光直愣愣的,像是还不太清醒的模样,灵鉴问他:“知道我是谁吗?”
宋辞澜眼睛一眨,示意自己知道。
灵鉴又问:“知道这是在哪里吗?”
宋辞澜嗯了一声。
“那你知道今夕何年吗?”
宋辞澜越发不懂,问道:“元君为何说话这样奇怪?”
灵鉴扶他坐好,然后退到另一侧石壁。
两人相对而坐,灵鉴说道:“也不知道是药的缘故还是血毒的缘故,你上次醒来的时候,神志不太清楚。”
“上次醒来?”
他满脸疑惑的模样,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中间还清醒过一次。
“我……没做什么吧?”
灵鉴想到那个她挣脱不开的拥抱,摇了摇头,“没做什么。”
宋辞澜没有多想,但灵鉴紧接着问道:“宋辞澜,我是你的心魔吗?”
“当然不是。”他不假思索地否认。
“那我为何会在你的梦里?”她一针见血地问道。
宋辞澜眼下神思清明,当即明白灵鉴又想说什么。
“元君,我的心魔因我的贪念而起,与你无关。我喜欢你,也并不是因为心魔作祟,我分得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如果我把心魔当做你,那当日我也不可能从无尽池走出来。”
灵鉴本意是想说,如果宋辞澜受心魔所扰,对她的感情极有可能是心魔作祟,他将夜夜入梦与他相伴的心魔当做了她,后来又割舍了自己的心魔,所以当她重新出现,他又将对心魔的感情寄托在她的身上。
可宋辞澜却根本不给她误会和劝说的机会,他三两句便道明前因后果,话说得清楚明白,灵鉴一时无从反驳。
宋辞澜认定的事情不会改,这一点两人倒是很像。
梁络石都能看出两人之间有很深的默契,灵鉴自然早就发觉。
他们两人的默契大抵是建立在相似之上,所以灵鉴知道拒绝是没有用的,宋辞澜不会轻易退缩。
他在她面前毫无保留的同时,举着一面防御的盾牌,他知道她会从哪里出手,他甚至仅从灵鉴的一句疑问就猜到她要从何处去瓦解他的喜欢。
但他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宋辞澜对自己的了解,让灵鉴心生遐思。
两人像是相识多年一般,可满打满算,认识的时间却不到半年。
这种莫名而来的默契与了解,让灵鉴不由想到枕溪。
这么多年,她只在他身上有过这种感觉。
灵鉴抬眸望向宋辞澜,他目光坦荡,千帆过尽,不改初心。
她突然好奇,问道:“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宋辞澜怎么也没想到灵鉴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撑着身子坐直了些,显得有几分不自在。
他虽对她从未有过亵渎之心,可喜欢的人出现在自己梦里,谁又能无动于衷呢。
“我只是随口问,你不是非要回答。”
宋辞澜立刻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梦里的你话不多,我们时常相伴而坐,或看书喝茶,或游走山水,大抵我从未见过你用剑的模样,所以也时常会梦到你练剑的模样。”
“练剑?”灵鉴有些好奇。
“我梦到你在山巅练剑,山巅四周是绚丽的云彩,你手中握着一把淡青色的长剑,挥舞时剑身满是星光。你那剑招十分刁钻,我从未见过,后来梦醒我还尝试练过,可惜不像你舞得那样浑然天成。你手中的剑也很特别,回鞘时会发出清脆的长鸣,像是雀鸟吸引同伴,所以每次回鞘,都会引来几只蓝头白羽的长尾鹟围着你飞……”
宋辞澜沉浸在回忆中,见灵鉴不说话,以为她听得入迷,所以接着讲了下去,灵鉴的思绪却早已飘回从前。
天界无人不知尧光剑的威名。
尧光剑是昔日天界最有名的铸剑师在尧光山铸造的神兵,剑身取尧光青石,剑光取九天星光,铸剑百年,打磨百年,又埋于尧光山下百年。
当年想要这把剑的人数不胜数,但铸剑师放出话来,尧光剑就在尧光山下压着,各凭本事,谁能取走便是谁的。
他的话一经传出,前往尧光山的天界之人几乎要将山都踏平,可取剑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来,却谁也没能带走那把剑。
尧光剑静静地躺在地底,等待它真正的主人。
大批人铩羽而归后都觉得是铸剑师故意刁难,还没去的人听闻后纷纷放弃。
此时的尧光山不再人挤人,灵鉴终于动身前往。
她并未急着下地宫,而是先在尧光山不急不缓地住了半个多月。
那半个多月她走遍了尧光山的每一寸土地,没事就逗一逗山里的滑褢,夜里她躺林子里最高的树上,静静地看着夜空闪烁的繁星。
等到天边飞马当空、银河斜挂,灵鉴才动身前往地宫。
铸剑师的利用星象设了障眼法,许多人连看到的尧光剑都是幻象,何谈取剑。
灵鉴自恃聪明,看穿了铸剑师设下的障碍,等终于见到尧光剑,却发现有人居然和自己一样,看破了铸剑师的迷障。
两人同时踏入藏剑的密阁,不可避免要大打出手。
灵鉴原本所用的剑除妖时意外折断,彼时身边并无武器傍身,两人旗鼓相当,对方却因有武器傍身略胜一筹。
但她本就不是轻易服输的性子,一眼就相中的剑更不会轻易让人,于是即便是赤手空拳也不给对方靠近那把剑的机会。
那人心如磐石,稳扎稳打,最后一记剑招袭来,令灵鉴避无可避。
胜负即将见分晓的瞬间,灵鉴对那把剑的渴望到达极致。
若是有剑在手,此刻今日,来日余生,胜也好,输也罢,也不会如此不甘。
只差一柄剑,也只输这一柄剑。
实在是不服。
灵鉴心中为自己叹息,却不想那柄淡青色的长剑突然自架上飞出,稳稳地落入了她的手中。
灵鉴没有犹豫,她拔剑而出,昏暗的剑阁中一时星光熠熠。
那人向后退出几丈,错失了获胜的唯一时机。
宛如一场流星雨坠落,那人眼中星光璀璨,“我通过了铸剑师的试炼,却并未通过这把剑的试炼,它与你心意相通,本该归你所有。”
灵鉴握紧手中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拿到尧光剑而心跳加速,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一幕心动。
那是她和枕溪第一次见面,那一幕她记了许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尧光山出自山海经,滑褢是山里的一种野兽,长得像人,但身上的毛像猪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