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鉴想说的话堵在嘴边,半晌才缓缓吐出几个字,“你是故意的。”
她语气笃定,虽没有看水神的眼睛,却已将她的想法猜得十成十。
水神浅笑道:“话不能这样说,我只是一时大意。”
灵鉴想说的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倚在榻上,目光越过窗棂,不知落在了何处。
水神见灵鉴这副模样,想起了宋辞澜收到信时的神色。
两人的面孔在此刻莫名重合,他们的目光像是穿过千里万里,落在了同一处地方。
见到水神的时候,宋辞澜眼中泛起波澜。
凡间匆匆几载岁月,空桑山风景如旧。了无峰山巅残雪未消,宋辞澜独立山巅,一剑飞来,卷起千堆雪。
他的目光落在水神身后,在寻找那个令他年年岁岁不能相忘的身影。
水神看到他的目光亮了一瞬,可他的期望终究落空。宋辞澜一双眼又恢复如常,看似一汪沉静如玉的湖水,却无人知晓水面下有怎样的波澜。
“水神别来无恙。”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中透着疏离。
水神一向直来直往,“我自然无恙,你却不一定了。”
宋辞澜眉头一动,猜到她这样说必有缘由,于是并不追问。
“你倒是稳得住,但无咎已经盯上你了,你要有所准备。”
“盯上我?”宋辞澜不解,“我不过一个修士,能有什么利用价值……”
他话没说完,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像是猜到了其中缘由,“是因为元君是吗?”
“是。”水神的声音没有起伏,“你的真实身份暴露了,你也知道枕溪星君对于我师姐的意义,无咎放了话,要让我师姐替枕溪星君收尸,但枕溪星君早已不在了,他所指的也只能是你了。”
宋辞澜将头转向一边,目光落在远处山间缥缈的云雾上,“那元君……希望我怎么做?”
“她让你做什么,你便会做什么吗?”水神问道。
“凡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都会做。无咎之害,不光在天界,也在人间,我既然知道,便不能袖手旁观。”
水神突然觉得灵鉴和宋辞澜看上去都是聪明机警之人,这种时候却傻得如出一辙。
一个明明是神仙,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凡人为自己所用,但却偏偏恪守规则,不肯随意摆弄他人的命运。
一个明明是凡人,本不该卷入这云端之上的风波,可却总是义无反顾,非要以蚍蜉之力对抗大树。
“你倒是通透。”水神先是失笑,而后话锋一转,变得严肃,“但你要想明白,你要是答应,便是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你和无咎打过交道,你应当知道,他诡计多端,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水神的话表面句句劝退,宋辞澜却听出了她的真实想法,他反问道:“你们希望以我为饵引出无咎,是吗?”
“是。”
“好。”宋辞澜一口答应,“不过,我想问问,这是元君的意思吗?”
水神并没有隐瞒,“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我仍希望你不要因此埋怨她。她身负重任,肩上的担子远比你想的重。”
大抵是因为说起了灵鉴,宋辞澜的语气比方才缓和很多,“你放心,我不会的。只要是她让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做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她是神仙,但她也有血有肉,她不是不会累,只是从不言语,她也会有很多挣扎,这些我都明白。
虽然知道了宋辞澜身上有枕溪星君的魂魄碎片,但在此之前水神从未将将这两人划上等号,但听到宋辞澜眼下这番话,她突然有些欣慰,枕溪星君和师姐也是这样相互理解扶持的,世上若还能有人像枕溪星君一样,对师姐而言是件幸事。
可真是因为想明白这一点,水神突然明白了师姐此前为何一定要让宋辞澜断情,宋辞澜不是枕溪星君,他的这些情感却都因枕溪星君而起。
若是宋辞澜只是宋辞澜,师姐也只是天地间寻常的存在,他们或许能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眷侣。
但他们都不是,他们都有过去牵绊,时间于他们二人从来不是对等的。
所以他们注定两两相忘。
天色渐晚,水神将灵鉴的信取出交给宋辞澜,“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宋辞澜接过信,将信收入怀中。
水神看到他放信的位置,又觉得灵鉴有些可怕——师姐算无遗策,她一早猜到了宋辞澜会将信收入怀中,所以在那信上施了法。
只要等信上的阵法开始运转,她便能悄无声息地带走宋辞澜的一缕神魂。
宋辞澜抬头时,水神正收回目光,他像是毫无察觉,反而有些踌躇:“我能问问……元君如今在何处吗?”
“她肩负重任,自然是有要事在身,无法亲自前来。”
“亲自”二字让宋辞澜瞬间察觉不对,他猛地看向水神,“是不是,元君又受伤了?”
水神还不知自己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她微微一愣。
方才只是宋辞澜的猜测,因为水神这一愣,他确定了答案,“是了,此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派你前来可见重视,可元君做事一贯亲力亲为,她没能来我就应该猜到的。”
他仿佛喃喃自语般,说完又盯着水神:“她眼下如何了,伤得重不重?”
宋辞澜的追问一时让水神无法招架,他关心则乱,心神波动,信上的阵法一时难以顺利启动,水神的目光从宋辞澜的胸口一闪而过。
这一次,宋辞澜没有错过她的目光。
他一把将信取出,他拿出信的同时,信上流光一闪而过。
虽然已看不到阵法的痕迹,但一看便知这封信并不简单,宋辞澜将信攥在手中,一字一句问道:“信上的是什么?水神到底为何而来?”
若是只是为了让他协助抓捕无咎,只需一份留影信,找个地仙送来也无不可,可来的偏偏是水神,应当不止于传句话。
宋辞澜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双目如炬,眼神中满是审视。
水神一瞬间仿佛看到故人。
枕溪星君曾是天界仙阶考校的考官之一,水神曾在考场上亲眼见到他揪出舞弊的神仙,彼时那舞弊神仙满口狡辩之词,但枕溪星君字字珠玑,言语间有雷霆之力,逼得对方哑口无言,也令在场其余考生胆寒。
眼下宋辞澜的目光令水神一瞬恍惚,竟在他目光的逼视下不自觉退了两步。
两步之后,水神终于清醒,她在内心长叹一声。
这都是什么事啊!
她自然可以枉顾宋辞澜的想法启动阵法,但这过程中难免误伤他,若是师姐知道,少不了又是一顿斥责。
眼下他既然已经发觉,不若就破罐子破摔吧!
“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说完前因后果,水神向后一倒,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似乎在说:反正已经如此了,你又能奈我何!
事已至此,灵鉴也不想再多说,她伸出手,淡淡道:“东西给我吧。”
水神又坐了起来,她伸出手施法,一抹流光自她袖中飞出,在空中盘旋一圈后,落入灵鉴掌心。
流光落入掌心,变作一团月白色的光,它轻盈得如同霞光,可入手的瞬间,灵鉴的手掌微微一抖,像是有些接不住。
那团光并不想看上去的那样冷,它温暖,甚至有些灼热。
像是宋辞澜这个人本身,你看他的外表,永远不知他有着怎样一颗炽热的心。
“你们都走吧!”灵鉴下了逐客令。
“师姐你也真是无情!”
水神嘴上嘟囔,却听话地起身离开。
青耕从方才起便听得云里雾里,元君最近好像发生了许多事,水神知道,她却不知道,这让她十分挫败。
好似从人间彭家湾之后,她总是在拖元君后腿,元君有什么也不再与她说了,还总是拘着她,什么也不让她做。
见青耕一脸的恋恋不舍,眼神中还有几分自责,水神拉着她出来,“小青耕,让你们元君好好休息,你陪我喝两杯。”
水神一打岔,青耕立即反驳道:“你们水府没有人陪你喝酒吗?为什么要和我喝?”
“当然是因为你们元君藏着的好酒只有你知道在哪,我不找你找谁!”
“别做梦了,我不会把元君的好酒给你喝的!”
“你难道就不好奇你们元君珍藏多年的那坛八苦酒到底什么味道吗?”
“我……不好奇。”
“不,你好奇!”
灵鉴在殿内听到两人说话,嘴角爬上一抹浅浅的笑。
待彻底听不到二人的声音,灵鉴才开始施法。
她一掌向上,拖着那团光团,另一手双指在空中不断转动,一气呵成写完一道符。
那道符缓缓落下,覆在了她掌心的光团之上。
灵鉴双指再一抬,光团被她的灵力牵引着,钻入她的眉心。
片刻后,灵鉴的手腕处传来异样。
那是心脏在跳动,一下一下,像是要冲破她的灵脉。
灵鉴的心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跳动了,那是宋辞澜的心跳。
他的心跳很快,像是因为期待什么而紧张。
灵鉴将手搭在灵脉处,缓缓闭上了双眼。
遥远的空桑山了无峰,宋辞澜闭关已有十日,可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这一日,他正闭眼打坐,灵台突然一阵清明。
像是山间旷野的风,将心中的沟沟壑壑都冲刷干净。
宋辞澜心中一震,心跳开始加速,莫名紧张起来。
他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声张,甚至不敢睁开眼睛。
恍惚间,他感受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它平稳、绵长,像是山崖上一株经由风吹雨打的参天大树,早在漫长岁月中习惯了一切风雨。
宋辞澜被那棵树吸引着,他的心随着那棵树的枝叶而震动摇摆。
渐渐的,他的心跳和另一个心跳渐渐重合。
宋辞澜也说不清,他觉得心中的空洞像是在这一瞬间被填满,可转瞬又泛起酸涩。
他因这酸涩眼眶温热。
“元君,好久不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无尽的时光,诉说着他隐秘却又无处遁影的思念。
他没奢望会有回应,但偏偏她的声音响起,让他的心重新找到了归处。
“宋辞澜,好久不见。”
那些立于山巅仰望天穹的日子像是在此刻终了,宋辞澜睁开眼,他笑着,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嘴里苦,有人心里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