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回屋后将夜里的事细细说与赵熹。他挨在赵熹身边,道:“我不瞒你,我与婉月是青梅竹马、不懂事时也说过丈夫妻子之类,虽读书识字后知道了男女之别、但婉月对我的情谊我一直都很清楚,曾经我也想过以后会与她相伴一生。后来遇到了你、体会了铭心刻骨、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但我与她毕竟是总角之谊、又有些愧疚,总希望她过得好些。先前知道她嫁为人妇我还松了口气,没想她竟坎坷至此……”
承平长叹了口气,赵熹默默握住他的手,听他倾诉。承平继续道:“我已有了你,绝不会另娶他人,母亲的计划是万万行不通的。我想,能不能请你想办法去见见她、瞧瞧她如今究竟如何,若她当真辛苦咱们就把她接出来,或是自己生活或是另觅佳偶,总不必在别人家受累。”
赵熹认真听承平说完,见他坦诚真挚,笑道:“看你神色严峻以为发生了什么,原来是这事!婉月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很喜欢,这次回来还想怎么没看到她,原来如此。放心,这事交给我!”
承平奇道:“你同她很熟悉么?”
赵熹调皮地眨了眨眼:“那是自然,我们可是兴趣相投的朋友呢!”
承平知道赵熹非小气之人,但事关自己他还是担心赵熹会有些不悦,没想赵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同婉月交好一般,承平自己倒有些吃醋了:“嗷,竟不知你还同她是朋友,我还以为你的事我都知道呢……”
赵熹嬉笑着靠近承平,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我们都喜欢同一个人,自然是兴趣相投了!不过便是至亲,有些东西也寸步不让呢!”
承平满足地红了脸,将赵熹拉入怀中,又是一夜温存。
在赵熹看来,想见婉月递封帖子去冯家见就是了,可谁知道对方竟将他的帖子挡了回来,说是三少夫人寡居不喜见外客。冯家虽不及李、刘、魏三家,却为司寇、掌管平州刑狱,承平如今无官无职根基浅薄,轻易也不好得罪。赵熹只得遣人多方打探,又寻到承平大姨母说了如此这般,最终由大姨母出面约婉月初五至白云寺上香祈愿,冯家这才同意。
白云寺赵熹常来,也曾与承平一起游览。还记得先前来时流民满后山,如今佛音如昔,流民依旧。赵熹与承平重游故地,指着院中流民道:“待寺庙道观只见佛仙不见氓流,那才真是功成名就呢!”
承平苦道:“天下一统还遥不可及,你又给我派了新活,若咱们真能如日月永驻就好了……”
赵熹哈哈大笑:“那岂不成了老妖怪!放心,咱们携手共进,成就成、不成便罢,人生有限、子孙无穷,他们定能继承咱们衣钵,改换新天!”
承平望着赵熹笑颜,心想,江山美人,谁人能舍?只盼日子慢一些、长一些,让我尽享人世之欢!
二人又问了流民来处、难处,同大家说了会话,沙弥来报冯家女眷已到,二人才又一起离开,前往庙中。
白云寺常常接待平阳官署,庙中有许多厢房瓦舍供女客们休息。承平身为男子不好进入,只在庙里等候,赵熹一人进入院落,由大姨母侍女引至大姨母与婉月所在屋舍。
赵熹站在屋外就听到屋中有嘤嘤哭泣之声,待侍女禀报完毕将他领入屋中,就见婉月和大姨母并排坐在屋中塌上,大姨母面上还有泪痕,婉月也双目通红。
十多年过去,婉月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机灵可爱的小丫头,她大了、也老了,素衣净面、头上之插了一支玉簪,虽面貌同先前差别无几,可眉宇间却愁云笼罩、苦雾难拨,似失了水的玉兰,枯萎凋零。
赵熹还记得婉月为了承平来找自己理论时的情形,那时她穿着鹅黄衣裙、头戴珠玉鲜花,像是三月迎春,娇俏可爱。分明恐惧又强撑勇敢,红着脸颊瞪视自己,天真浪漫。那时的她生动鲜活,还有对爱人的执着和坚持,赵熹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可爱,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当初的婉月会变成如今这副枯槁模样。
他又想起怀章,想起李家后院双目空空、面对孩子才能展露笑颜的两位妯娌,还有皇帝去后空壳一般的舒妃,谨守规矩只换来岁月蹉跎,如黛君丹阳那般,虽叫人讨厌却是真真切切地活着。
人啊,还是为自己才好。
婉月见到赵熹抿了下唇,却还是站起身向他福身:“见过李三少夫人。”
赵熹向她作揖还礼,笑道:“叫我大君或者阿娣吧,多年不见妹妹怎的这么客气了!”
婉月暗暗打量赵熹,见他容颜不改风采更盛,羞愧地别过头去:“你我本就不相熟,怎能无礼。先前就接到了大君的拜帖,只是妾身早年失夫、一人寡居,与大君非亲非友,不好相见,有所失礼还请大君包含。”
赵熹未答话,反向大姨母道:“姨母,我有些话想同婉月说,不知可否叫我二人单独谈谈?”
大姨母自然心疼女儿,可丈夫虽死公婆还在,婉月又不肯改嫁,大姨母也不敢轻易开口接她回家。曾经她厌恶赵熹无礼,如今她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学得赵熹一二分,世俗礼教有什么要紧?儿女幸福快乐才是父母所愿啊!大姨母站起身,不顾婉月祈求,走出屋去:“那就麻烦大君了!”
屋门一关,屋中又只剩下婉月和赵熹二人。婉月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瑟瑟缩缩靠到墙边:“妾与大君无甚交情,大君,大君有什么话要说?”
赵熹笑着在塌上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怕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快过来坐!”
听他这么说婉月更加害怕,脸都憋得通红:“大君莫要玩笑!我是孀居之人,请大君尊重些!”
赵熹叹了口气,将茶放在几上:“我正是为此事来找你的。承平和我听说你夫婿早去、有无子嗣,对你很是担心,本想问问你过得如何,今日一见也不必多问了。我们把你接出来吧!”
听到承平,婉月心波又起:“承平哥哥,他,他要接我去哪?”
“回你家啊,姨母很是想你。若你愿意来李府住也可,或是想去别的什么地方都行,不过买间宅子、雇些仆人的事。在承平心里你是比黛君还亲的妹妹,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婉月有些失望、却也并不意外,她努力挺直了身子,大声道:“不劳三公子和大君费心,婉月已是冯家妇,夫君已逝、婉月更该替夫君尽孝。冯家待婉月很好,婉月也不会离开冯家,请大君宽心。”
赵熹问:“这是你的真心话?”
“是!”
“你还喜欢承平么?”
婉月恼羞成怒:“大君!我已身为人妇,你如何污我清白!你若再这般无礼、我定到国公、夫人处求个公道!”
赵熹站起身,逼近婉月:“我本就是放浪人,国公、夫人都拿我没办法。妹妹,来这里虽是承平所托,可我喜欢你也不是假话。你喜不喜欢承平无关紧要,可你总该为自己活一回。先前你能为了自己的姻缘来找我,如今却不肯再向我说句真心话么?还是你爱惨了贞洁忠烈的自己,哪怕空闺苦守也不肯失了你的名节?”
婉月紧紧靠住墙壁:“你、你究竟在说什么浑话,我又不是你不知羞耻!我自然要守我的名声!”
赵熹望着婉月,忽然很想将她介绍给陶希仁:“我有一个朋友,开口仁义闭口礼教,你二人一定合得来!可惜,他虽是鳏夫却爱重亡妻,怕不会另娶。”
婉月浑身发抖,不知是怕是气:“赵熹!你是故意折辱我么!”
赵熹仍道:“你我二人说了这么多话你却没提及冯公子一次,想来你对他并无多少情爱。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不去试着寻找快乐呢?”
婉月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忍无可忍抬手去推赵熹:“滚、滚、滚!你滚出去,我不想见你!”
赵熹攥住婉月手腕将她推到墙上:“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做了什么?我在京都封官又丢官,出征草原、平定内乱,纵横十年,天下无人不知我赵熹威名!你可知胶州郡公有一妹妹名叫丹阳?皇帝之死、京都之乱全由她挑唆而起,如今她还全须全尾地在胶州逍遥呢!还有李四小姐黛君,入宫是不过嫔妃、承平和我也不帮她,她竟靠自己斗倒皇后、叫自己的孩子成为先帝仅存的子嗣。你见过草原飞雪、平野圆月么?握过生死、掌过权柄、尝过胜败么?十年前你为了承平来找我,我便知道你非闺阁淑女,外面的世界大得很,精彩万分,你连平阳城都没离开过,你甘心么?”
婉月双目因愤怒明亮起来:“我没你貌美、没你才高、没你洒脱,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没法像你说的那样大放异彩声名大噪!我败给你了,我甘拜下风,可我也有尊严!别说我已嫁为人妇,就算未嫁我也不会舔着脸去讨好不喜欢我的三哥哥,我不会成为你们二人的阻碍!这样你放心了吧?满意了吧?可以离开了吗!”
赵熹不但没有放手反而贴得更近:“你以为我是来向你炫耀、向你示威?你太小看我、也太小看承平了。你的贞烈不会叫我们高看,对外人更是无足轻重的谈资,你的凋零才让亲朋难过。”赵熹放开婉月,退开几步,“我和承平很快就会忙碌起来,能留给你的时间不多,回去以后我们就会想办法将你从冯家接出来,你若不肯派人来找我说明。人生苦短,婉月,慎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