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果然不依不饶又找了黛君几次麻烦,不过有舒嫔看顾、皇帝劝和,孩子终于还是有惊无险地生了下来,是个男孩。这可是皇帝长子,皇帝极为重视,皇后看在眼中嫉恨之心又起,后宫波澜不断,公孙和李家初时还事事紧张,后来便随他们去了。磕磕绊绊,又是五年。
京都中荥河穿城而过、汇入淮水,南北粮物皆由此转运,这五年间天下无大战、各地发展,河上更是船舶如注漕运繁忙,两岸商业也随之繁盛,其中以荥河虹桥段最为华贵。虹桥两岸士商云集,亭台重重轩榭层层,锦纱彩幔随风而飞、霞裙水袖和歌而舞,啖不尽珍馐遗路、饮还剩清醴注河,酒池逐流而下,至泰桥段,为苦汗染。
泰桥下为泰安码头,劳工穿梭如织,他们年纪不一、或老或幼,各个黑黄干瘦,被货物压断了脊背、轧折了腿脚也不敢有片刻停顿。其中有一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眉浓目定、鼻挺唇厚,有些英俊样子,可惜风吹日晒、求生辛劳,无人看他样貌。他虽身子干瘦无肉,可一人却背了成人一倍的货物,来回几趟并不停歇,直至散工才抹了把汗,排着队找工头领工钱。
“程草堂,三十文,给你。”
少年接过钱,不服质问:“我今日搬了二百九十三袋米,三袋算送的,五袋米一文钱、应该给我五十八文钱才是,怎么只有三十文!”
工头冷笑:“谁说五袋米一文钱?是十袋米一文钱!我还多给你算了七袋米呢!”
程草堂急道:“我来的时候那人分明说是五袋米一文钱的!京都一碗清汤面就要五文钱,难道我们辛苦一整天、只能赚四碗面钱么!”
工头嫌他麻烦,一边应付一边推他:“谁跟你说的你找谁,我们反正就这个价钱!能让你有饭吃就不错了,你还想要什么!现在京都遍地都是人,你嫌赚得少明儿就别来了,还少你一个不成!滚开,别碍着我干活!”
程草堂拽住工头不肯走:“我干爹生病了,我得攒够一百文才能带他去看病,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明天我可以搬更多,但今天的五十文你必须给我!”
工头怒骂:“这里的哪一个不是要病了快死了,你算个什么!我看你年轻又是新到京都不跟你计较,你再耍赖我让你在码头干不下去!”
程草堂又急又怒,伸手便去抢工头腰上挂着的钱,工头哪里肯,立刻大声叫人,许多劳工从四面八方赶来,程草堂也是勇猛,紧紧攥住钱串、硬生生将钱扯了下来,又接连推打三五劳工、想要逃走,可双拳难敌四手,这码头都是工头一路,不过片刻便将他按住狠狠毒打,可无论别人怎么打他都把钱死死抱在怀里,牙关咬紧、不吭一声。
这都被一旁茶寮的商人看在眼中。商人走上前,工头立刻向商人行礼、要禀报今日事宜,商人摆摆手,向挥拳踹脚的劳工们道:“放开他,把他带过来。”
劳工们将鼻青脸肿的程草堂拖到商人面前,程草堂瞪着商人,满目的倔强不甘。商人笑道:“好儿郎!你想要钱,但不该在这里,我知道哪里能赚到钱!”
少年问:“哪里能赚钱?”
“明武堂!”
榆林巷是京都风流快活地,青楼瓦舍,词曲杂剧,神女和琴舞,王孙往来密。在一片呢喃软语中,有一处楼堂雄姿勃勃与周围格格不入,正是明武堂。这明武堂有三层,中间为一擂台,四周环着座位,一层为普通客人,二层为富贵子弟,三层为堂主座上宾,堂中提供茶饮点心,另有押彩之地,后院则为武士们训练休息之所。初时大家都不看好这明武堂,只觉得他该毗邻赌场而非青楼,可事实上男人的雄风都是逞给女人看的,外面娇语阵阵,堂内英雄赫赫,许多江湖人物因明武堂而来、陷入美人窝中,也有王孙公子怀抱佳人、到明武堂逞逞英雄,英雄美人自古纠缠,放在一起才是相得益彰。
今天是明武堂打擂之日,堂内人头攒动,叫好呼喝之声不绝。台上有两人,一人二三十岁,体壮膘肥、鬤发目凶,一人不过少年,臂长背宽,可惜干瘦无肉,正是程草堂。这也是常事,明武堂分初擂、再擂和终擂,初擂四十人,就算打输也可得纹银十两,许多走投无路之人都会抢着来报名。因报名人多,在初擂之前会先选人,办法仍是比武,若选不上、那就分文没有,还得白挨顿打,可相比绝望,被打也不算什么了。
程草堂正是从近百人中挣扎出来的。他并不喜欢打人,尤其是与他无冤无仇的可怜人,可为了得到钱,他只能挥拳。他看着眼前的人,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可他不能认输,他一定要赢!
练武之人常说一力降十会,程草堂的对手是江湖行走的好汉,自小习武不提身材又魁梧,对付小鸡崽一样的程草堂毫不费力,纵然程草堂天生神力、在几次纠缠后还是被对方狠狠摔在地上。对方自觉已胜,抬手向众人示意,观众也为他欢呼、催着下一场武者上场,没料程草堂忽然暴起、一跃扑到对手背上,双腿缠住对方腰腹、胳膊锁住对方脖颈,对方怒而后倒、不停翻滚,程草堂被压得骨断筋折、血涎齐吐,仍是不肯松手。眼看双方要同归于尽,擂台管事立刻带人冲上台去,好容易才将程草堂从对手身上剥下来。对手已经昏了过去,程草堂咽下血沫,撑起身子问:“是、是不是我赢?”
管事擦了擦汗,看着这狠厉少年无奈得很:“本堂不准性命相搏,按技巧气力都是王虎胜,是你偷袭在先又以死相逼,怎么能算你赢?不过我们老板要见你,看我们老板如何处置吧!”
程草堂被人架上三楼、推进一间暖房,一进屋他便被押着跪了下去,连头都抬不起来。程草堂只觉得地上的绒毯又软又暖,空中还弥漫着好闻的花果香气,叫人精神一爽,他的不甘和害怕也被平复下来。他听到有个稚嫩童声说:“母君,他流了好多血啊,咱们快给他治病吧!”
又有一清朗男声低低笑道:“你方才不还觉得他出手狠毒么,怎么现在又心疼了?”
那男童答:“刚才离得远,没见他伤得这么重;他都这么疼了还不肯松手,说不定是有什么难处呢?”
男人又笑:“争强好胜,古来如此,又何须什么难处?不过我也最爱这争强好胜不肯认输的,既然温儿问了,你就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难处?”
程草堂不愿求人,可想想病重的干爹,还是忍着屈辱回答:“我是孤儿,自小被干爹收养,四处流浪,听说京都这边谋生容易,我们便来到京都想寻个生路,谁料刚来这里干爹就病倒了……干爹已经病了许久,我想赶紧赚钱带干爹去看病,所以才想赢下擂台!”
男人问:“若只想得钱,就是输了也有十两,看病应该足够了,何必以性命相搏?”
“什么!”程草堂惊讶不已,想要抬起头来又被仆役按了下去,他恨道,“让我来的是码头上的洪老爷,他说要赢了以后才有五两赏银!他又骗我!”
一旁仆役解释:“这事也是有的,近年京都流民多,有那好财的以自己的名义报名、让流民来打,打完后给的钱财又被他领走,只给流民一点点钱。因流民少有打上初擂的、就算上了擂也难再进,初擂本就人多,咱们又不会仔细核查身份,便被钻了空子。”
武人许多都不怎么干净,要打擂自然不能深究,否则生意不成还要结下梁子。程草堂听得又愤怒又委屈,头贴在地、眼泪却忍不住流了出来。他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干爹看病、从来没做什么错事,为什么一再被人坑害,还要落个卑鄙狠毒的名声!只是这样就罢了,他害死了对手、自己性命怕也难保,自己的干爹可怎么办呢!
程草堂在绒毯上蹭了两下擦干眼泪,求道:“我没想着害死他,可我怕我松了手他就赢了,我就没钱给干爹治病,没想到会这样……一命赔一命,你们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不是说输了也有钱么,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我的钱送到城郊土地庙,我干爹快不行了……哪怕不给十两,给一两就行!求求、求求你们了!”
男人叹息一声:“把他放开吧。你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