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车上那两句话的不愉快几乎立即消散去。先后洗澡,等两人都裹着睡袍扑到柔软的大床上时,已经很晚了。秦敛看见本来摆在床边的读物没有了,俯身绕过她,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书和鲨鱼夹。
他半边重量压在周舟身上,周舟注视他的侧脸从自己胸前滑过,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胸膛,拨拨点点,画圈圈,她问:“秦敛,我要不要尽快把店关了?”
秦敛本来是拿了书要翻开的,突然听到这话顿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东西,身子移回来靠在床头,坐得板正,转头看周舟,她说的是疑问句,眸子里却含了坚定。
“每天都亏钱,咱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周舟想起那数字,心里都有些心疼,手上还不肯安分,拉住他的胳膊,不自觉地摩梭摩梭,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清冷的店面,稀疏的访客。
这疑问再加上动作,落在秦敛心里是另一种意思。但他让房间静谧了几秒,仍没有等到后面的话。
小心翼翼地,“……那你后续有什么打算吗?”
周舟侧身奇怪地白了他一眼,又把头枕在他的大腿上,“怎么问得这么正式,秦总,您已经下班啦。”
秦敛顺了一把她吹了九分干的头发,干笑两声,“关店么,看你的想法,周大老板救不回来了吗?”
“是啊,我没本事,我可能就不是干这个的料。”
先是一家奶茶店,咬着牙不言败地勉强撑了10个月,但还是敌不过人民币消失的速度,关店之后休整了两个月,才一点点计划了现在这家服装店,到头来,还不如奶茶店活得久。虽然亏的钱差不多就是了。
“别这么说,你以前壮志勃勃挂在嘴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是金子,你要发光的。”秦敛动作轻柔,微微低头去看她失落的面庞。
所有春风得意和秋风不得意的人,你是金子,你要发光的。
周舟撇嘴,“这话是韩寒说的,我不是金子。”这都多远以前啦,高考的那个暑假吧,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她才高考完,中二的不得了,随时准备拯救世界,成天发表类似这样的话。
语气有点蔫,但身上冒着热气,他的腿上升温,秦敛哄她:“你是最珍贵的宝石。”
周舟手伸下去,拧了一把他的小腿上健壮的肌肉。
痒吁吁的,勾得人心里也毛毛剌剌,秦敛道摁住她的手,“如果真的决定好要关门,要提前和你那个店员说一下,还有房东那边都要沟通好,到时候应付不来喊我。”
“嗯。”
周舟歪在身边,领口滑下去一点,秦敛看她侧脸时视线顺着歪过去,便看到不算丰盈的琼玉,被拥成不对称的形状。喉咙一瞬干涸,生出欲念的倒刺,卡得他一开口便要支吾,在上百人的会议上开会都没有这样不知所措,冷气分明很足,但鼻腔和颅内都热起来。
他们在一起很久了,秦敛更多时候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他习惯控场,让两个人在秩序的律动里荡潏共同的和谐的快乐。但是今晚似乎有点不一样。周舟失落地说要关店,并且似乎没有东山再起的意思。
秦敛觉得,她要回归家庭。
更直白地说,她或许想和他生一个孩子。
再有一个月,秦敛就要迎来三十一周岁的生日了。他从前没结婚的时候对孩子没有任何想法,但结婚之后,尤其是和爱的人结婚之后,想生养一个孩子变成水到渠成的想法。
但周舟刚刚大学毕业,她甚至本身就是一个孩子,他长她近七岁,从没有对她提出这样的想法。
秦敛只是一边牵着她的手,一边耐心等待。今夜,他感觉自己等到了。
但周舟其实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她闭上眼睛,除了业绩惨淡的小店,便是陈楚郅。本来,她如果不和秦敛结婚,应该会和陈楚郅走上一条相似的路,在一家公司里谋求一个职位,按部就班地上班,和同事相处,早走要请假,要面对领导,有工作的压力。
那样的话,她会和同样是上班族的男人谈恋爱,也许一起租住在公司附近某个小居室里,坐地铁来回。都是初入职场,要学习如何挑选正装,如何得体穿着,如何保持商务礼仪,如何和各式各样“社会”上的人接触。最后一点尤为复杂,且是她害怕的。周舟内心深处,确实如孩子一半纯真。
但如果是陈楚郅那样的恋人,或许会冲淡这些害怕。念头才转到这儿,周舟忽然一惊,身前有凉意,秦敛的手掌已经越过她的脖子要滑进来了。
周舟清醒过来,瞬间充满愧疚,但是手臂已经先愧疚一步,伸出去挡开,“秦敛!”低低地,做贼心虚,若无其事,“好累了。”
秦敛垂下眼,在最亲密的妻子面前,他的自尊心不至于这般脆弱,但显然他明白了要孩子的事情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臆测,而且还猜错了。他把心里的失落藏得很好。
周舟没注意到这些,又补充道:“秦敛,你也好累了。”
一盆冷水下来,刚刚蕴酿出来的情动弱下去。秦敛确实很累,这一句把他一整天的疲惫都带出来,他这一段时间都这样累,因为这种难以描述的疲惫,好几次都萌生了自己单干的想法。
秦敛没说话,周舟的心跳得飞快,她爬起来靠在秦敛身旁,亲吻他的脸颊、脖子和肩头。男人身体上的青筋浮出粉红色。
周舟说:“秦敛,我不知道我后面应该做什么。”什么才是正确的,没有人教。
“我去找个工作吧?”
“但是我对我的专业一窍不通。”
秦敛摁下去他的火焰。两个人搂在一起,互相依偎着,“周周。”
“嗯?”
“我们要个孩子吧?”
周舟沉默下来,她不知道话题怎么一下子被拉到这上面来。
喻思涵倒是提过几次,“要是你觉得自己在虚度青春,在做无意义的事情,那先生个孩子啊,你跟你老公总归会要孩子的吧,到时候你找到人生方向了,天天忙得晕头转向,哪有这个功夫呢?不如趁现在,生得早恢复还好。不会不要孩子吧?得,秦总挣的家产都是给你一个人花的。”
秦敛偷看她的脸色,很平静,一面镜湖,没有任何涟漪,她脸上藏不住事,想来是太突然了,因此呆住了。
秦敛对自己有点恼火,怎么就忍不住说出来了呢。
他斟酌着开口:“我是有这样的想法的,但这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人生很重要的大事,周周,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的事?”
周舟对上他的眼睛,殷殷的期望,但他是君子,从不强人所难。
世上的人很多时候在最亲密的人面前反而最肆无忌惮地表达无礼,发泄他们在别处被颐指气使而积攒的窝火,不敢对上司、同事趾高气扬,却对伴侣、孩子盛气凌人,在家做发号施令的土皇帝,强装着说一不二的蛮横作风,在房子、车子、孩子等“大事”上独断专行,有时候恰巧他的另一半是默忍的性格,更助长了这样的霸道气焰。
但是秦敛绝不是这样的人。周舟柔声回避道:“我要想一想。”
“好。”
秦敛起身到窗边,他只投了一瞥,便利落地拉上窗帘,将全部夜色圈在玻璃之外,巨型的货轮在江面上稳当前行,桅灯高高亮着,映着微光的水面上破开一道行驶的波痕,和船身一样宽阔,但从遥远的岸上极目眺望,几乎只有一线的裂缝。
周周窝在秦敛的怀里,孩子的事在她心上转了几圈,抵不过到点来的睡意,又不是没有明天了,再说吧再说吧,这事确实要好好想想……
第二天一早,秦敛早早起来,洗漱好后先下楼跑了二十分钟,回来做了个简易早餐,这是二十三岁回国之后便保持的习惯,无论单身还是婚后,一直如此。
只有在刚结婚不久,那时周舟处于人生新时期的又惊又喜又怕又期待的时刻,秦敛下楼跑步的时候总有一个“拖油瓶”跟着,跑两步就走走,但一直跟着他不放,“秦敛,等等我啊。”等回到家,两人一起在厨房做点早餐,煎蛋、白粥之类的,复杂了两个人都做不来。
但是很快,周舟找到了更令她舒服的生活作息,她喜欢早上睡得久一点,在懒洋洋的午后才会考虑运动。早饭么,秦敛自己动手的时候都会给周舟留一份,他如果去公司吃,那周舟就去买现成的。
刚过八点半,秦敛已经收拾好了一切,他折回卧室,亲吻了还在梦乡中的周舟,后者晕晕沉沉地回应了他几个不甚清晰的字。
大门打开又关上,家里再次变得寂静无比。
直到姑姑的电话打过来。
周舟勉强挣开眼睛,一边适应光亮,一边点了接听。
“小舟啊,在忙吗?”
“姑姑,没有呢,您说。”周舟听出姑姑的声音,立即坐起来,清了清嗓子,不想叫她听出自己还没起床的慵懒状态。
“我前两天去体检啊,有几个指标不太好唉。这不,医生跟心怡都叫我再复查一遍,是消化科方面的检查,那个三院是最好的,但是专家号就是难约,近期的都排光了,嗯……就是能不能问问你家小秦,有没有这个路子?”
姑姑是周舟最亲的亲人了,她一口应下:“姑姑,我一会就来问问秦敛。您严不严重呀?身体有什么异常吗?”
“唔,别担心噢,我好着呢,能吃能喝,正常上班,没什么感觉,也不知道那几个指标怎么那么不正常……”姑姑絮絮叨叨说了一下近况。
周舟道:“这样的话,别太担心了,应该没大事,但不管怎样先复查一遍,看看结果也好放心。”
挂了电话,周舟立即便点开了微信找秦敛。找秦敛帮忙,找秦敛解决问题,他无所不能,又任劳任怨,那么可靠,让人心安。
并不让人意外,秦敛通过几层关系,联系上一位三院的威权医生,谈教授近日在休假,但很愿意帮这个忙,便约在明天一早进行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