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丫丫今年三岁半了。

……

其实她不叫陈丫丫。

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叫什么名字。

三年前，她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和和父母一同被卷入了一场爆炸事故。一家三口，只有她被救了出来，交给了叔叔婶婶抚养。

只是比起这么一个拖油瓶，叔叔婶婶明显对她父母的抚恤金热情更高。陈丫丫，则是他们为了获得这笔天降横财所必须应付的麻烦。

没人愿意为麻烦耗费太多心思。

所以尽管陈丫丫的相关资料也被一起送了过来，但叔叔婶婶却连翻都懒得翻一下。签过抚恤金申领书后，他们就将这些东西都归类成杂物，扔进了储藏间积灰。

他们甚至没想过去看一眼陈丫丫的名字，也不觉得不知道侄女叫什么有哪里不对。

一直到半年后，他们的儿子在储藏间玩火，不小心将所有纸质物品烧了个干净。

哦，别担心，抚恤金相关的文件全都被珍藏在卧室的抽屉里，这么重要的物品当然不容有失。至于储藏间里那些陈丫丫的资料……

不都说了是杂物，所以才会放进储藏间的吗。

于是这个幸存下来的小女孩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只剩下叔叔婶婶平常敷衍般叫着的“丫丫”。他们说所有女孩都可以叫丫丫，这没什么不对。

于是她就这样只是作为“陈丫丫”，长到了三岁半。

虽然还小，陈丫丫的一天却很忙碌。

清早，叔叔要上班，八岁的堂哥陈驰要上小学，婶婶则要更早地起床给大家做饭。

所以就算不想，陈丫丫也会在婶婶刻意弄出的锅碗瓢盆声中被吵醒。她没有自己的房间，睡觉的床是在客厅拼起来的两只木箱——婶婶不愿意让她睡沙发，因为沙发是国外进口的真皮款式，“弄坏了卖了你也赔不起”。

醒了之后，她就要去厨房负责看着粥的火候，再给一家人端碗盛饭。

然后等到叔叔去上班，婶婶送堂哥上学，她又要一个人处理桌上的一片狼藉。

她还太矮，站在地上甚至够不到桌面，但是没关系，只要踩在小板凳上就可以了。踩着小板凳够到桌面，把几个空碗叠到一起端在手里，再转身跳下板凳。

一开始这么干的时候她摔倒过好几次，打碎了好几个碗，也因此被婶婶教训了好几顿，至今还偶尔被拿出来翻旧账说她糟蹋东西。好在她现在已经很熟练了，哪怕端着还有不少汤汁的大碗都能稳稳当当地跳上跳下。

等将碗筷刷洗干净，她还要拿起抹布，趴在地上将全家的地板擦过一遍。

她最喜欢的活儿是洗衣服。

只要将洗衣篮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按顺序按下按钮就行。虽然晾晒有些麻烦——毕竟有些衣服大到将她整个人包起来都绰绰有余，但这依然是最轻松的工作。

因为害怕她洗坏衣服，婶婶的那些裙子从来不肯交给她洗。叔叔不太在意衣服的细节，堂哥也只在乎自己穿的衣服是不是名牌。这意味着，几乎没有人会对她的工作成果挑刺。陈丫丫干活的时候总算不用绷紧神经，害怕哪里做不对会招来婶婶歇斯底里的叫骂了。

在洗衣机运转的时候，她会趴在窗口，看小区里的其他孩子在楼下追逐打闹。

婶婶不让她跟那些孩子们一起玩，她就只能这样看着。

有时候就算看不见，只要能听到声音就好。

听着他们欢快的叫嚷，就好像自己也能跟着一起玩似的。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时间也不会很多，等将那一系列家务做完，就要准备迎接傍晚，叔叔婶婶一家回来的时刻。

陈丫丫得在他们进门前淘好米煮好饭，这样只要婶婶再炒些菜就能吃晚餐了。

米饭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放的水要正正好好。

做得不好吃，叔叔会摔碗的。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陈丫丫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水米的比例，蒸出来的米饭非常好吃！

这可是她引以为傲的秘技呢。

嗯？你说每天这样累不累？

……

以前，隔壁有个很好的奶奶也问过这个问题。

陈丫丫低头想了想，然后对老奶奶露出微笑：“没关系。”

她不说累，也不说不累。

她说没关系。

“这里不是我的家，叔叔婶婶也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每一次叔叔摔打东西，婶婶尖声骂人，甚至堂哥不满她穿了自己淘汰下去的旧衣服时会说的话。

“他们养了我，我要知道感恩。”

所以，没关系的。

老奶奶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后来趁叔叔婶婶不在的时候，老奶奶还经常会给陈丫丫送些零食点心。

可惜好景不长，婶婶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她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顿老奶奶多管闲事，反手甩上门，冷眼盯着屋内的陈丫丫：“把手放到地上。”

平常婶婶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用指甲掐她，用东西怼她，罚她不准吃饭。但当婶婶最生气的时候，她就会用这种方式：

叫陈丫丫把手掌平放在地上，然后穿着高跟鞋，用细细的鞋跟踩上去。

“我给你吃给你穿，你竟然出去跟人说我虐待你？”

“没良心的白眼狼，没有我们你早跟你那死爹死妈一起死了明白吗！”

这也是堂哥陈驰最喜欢的节目，每次看见都会拍手叫好。不过叔叔讨厌吵闹，所以在这场节目开始时，他总会沉着脸叮嘱一句：

“把她的嘴堵上。”

这就是陈丫丫的生活。

……但是没关系。

有一件事，陈丫丫一直没有让叔叔婶婶发现。

虽然她没有自己的房间，但她也悄悄地在这个家里占领了一个秘密空间：

储物室的角落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老柜子，最底层只放了几个作用不明的工具箱，许久没有用过，早就蛛网丛生。陈丫丫将这个格子打扫干净，小小的身子刚好能够坐进去。

只要再关上柜门，就谁都看不见她了。

每当辛苦积累到一定程度，她好像没法忍住不哭的时候，她就会允许自己在其他人出门时钻进这个柜子。

在这个狭小空间的隔板上，用胶带粘着一个半边屏幕已经碎裂的学习机。

就像所有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叔叔婶婶很早就开始给陈驰购买各种学习用具，光是智能学习机就有好几个。

但陈驰对这种东西毫无兴趣，总是很快就玩腻了扔到一边落灰。陈丫丫就借着一次给陈驰打扫房间的机会，偷偷藏了一台放在这里。

这是偷东西。

她是坏孩子了。

陈丫丫为此难过了许久，但她真的很想要这个。

之前说过吧，和陈丫丫一起送来的资料几乎都在那场火中被烧毁。

但有一张存储卡留了下来。

幸好那场火烧的范围不大，幸好在火灾之后，叔叔婶婶舍不得钱没有重修储藏室，幸好婶婶在骂她白吃白喝的时候，还说过陈丫丫来的时候除了那个破盒子之外什么都没带。

所以陈丫丫才有机会找到这张存储卡。

存储卡上落满了灰尘，还被熏黑了一大片，换做任何一个有着基本常识的人，都会认定它已经废了，然后扔掉吧。

但幸好，三岁的孩子没有常识。

所以她最终在这样的生活里，获得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将卡片塞进学习机里后，竟然还能顺利地播放出里面存储的好几个视频：全都是一男一女在不同的场景下，对着镜头说话的视频。

男人有着干净整齐的黑发，女人有着暖茶色的柔和眼眸。

就像爸爸和妈妈。

是爸爸和妈妈。

*

“嗨宝宝，能看到吗？我是妈妈哦。”

女人穿着宽松的棉布裙，披着针织披肩，面带笑容地看着屏幕的这一段，眸中的快乐与幸福多得都快溢出来了。

她动作轻柔地抚上自己的小腹：“虽然还看不太出来，但医生说有个小宝宝选我们当爸爸妈妈啦，而且已经快四个月了，医生还怪我们怎么才发现。抱歉哦，是爸爸妈妈太粗心了。

不过，虽然被吓了一跳，但是欢迎你成为我们家里的一员，爸爸妈妈都非常高兴哦。喂，老公，你也说点什么啊。”

“啊？啊！已经开始录了吗！”一直有些僵硬地，笔直地坐在一旁的男人被推了一下才蓦地回神，但依旧非常慌乱，看了一眼屏幕后就开始慌慌张张地检查起自己的仪容仪表，“亲爱的，我，我刮胡子了吗，穿西装是不是显得太正式了，我要不要也换家居服……”

女人无奈地摇摇头，重新看向屏幕：“这就是你的傻爸爸。不过原谅他吧，他是因为你的到来太开心了。总之呢……”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男人虽然坐姿还有些僵硬，但也认真地看向了屏幕。

“我们都是第一次当父母，没什么经验，不知道该给宝宝准备些什么东西才好。于是跟朋友商量之后，我们决定像这样留下录像，从现在就开始创造我们一家人的回忆吧。至于频率嘛……”

她用食指点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后，笑逐颜开。

“决定了，以后每一次，我或者爸爸感受到对你的爱和期待的时候，就录一条吧。留下我们想对你说的话或者是别的什么，哈哈，就像是留下了爸爸妈妈的分身呢。”

第一个视频并不长，他们又说了一些关于妈妈感到不对劲，去医院检查然后发现肚子里有了宝宝的事情之后就结束了。

但视频结束后，半碎的屏幕上弹出了另一个窗口。

是视频列表。

视频的名字从001开始，一直向下拉，向下拉。

被烧过的存储卡终究还是有些数据受损，中间有一大片视频无法识别。但陈丫丫依旧拉了很久，才拉到底部。

最后一个视频的编号是365。

在妈妈肚子里的六个月，作为小宝宝和他们相处的六个月。

他们在仅有的，这无比短暂的一年里，每天都在爱着她。

这就是陈丫丫宁愿当个坏孩子，也要得到的宝物。

因为她是被爱过，被期待过的孩子，所以没关系。

她能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