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夕从未见过如此寒意彻骨的月色。www.xiashucom.com
远方的山峦是一望无垠的深蓝, 月光撒下冰雪般的银辉,将整个旷野照成无尽孤独的颜色。
她躲在云横的后背,半晌不发一言。
脑海中无数次回想起方才木月间内两人的对话,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她越是想, 谢邵的声音就越是清晰。
她听过谢邵和二哥说话, 知道他声音里有种特别的清朗紧劲之感, 仔细去听是能够分辨出来的, 只是她当时太过紧张, 脑中也空白了一瞬, 如今再想, 方才毋庸置疑就是谢邵的声音。
她又想起前两日木月间的菜单, 当时只道那人来自北方, 可她却也疏漏了不少, 细细想来其中有几样的的确确是并州的菜肴。
难道谢邵已经知道没有死,而且生活在商州了?
所以才千里迢迢找过来,为了吃她的菜足足在客满楼等了两日,还让她亲自上楼,想要见她?
可他分明已经娶了长姐, 还来找她做什么!
难道他已经知道她是被长姐害成这样的?
沈晚夕都要疯了,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啊!
等等,既然谢邵知晓了她的行踪, 长姐是不是也知道了?
沈晚夕背脊一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夕, 你在想什么?”
头脑正思虑凌乱着,耳边忽然传来云横低沉的嗓音。
“是不是很冷?”
沈晚夕垂头丧气地将头埋在他颈边,薄息轻吐, “云横,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不见了,我是说如果,可能被人掳走了,也有可能被人悄悄杀了,你会怎么样?”
云横脚步微微一顿,想到方才在客满楼她慌张得煞白的小脸,拉着他匆匆忙忙出门,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心中不由疑惑,皱眉问:“你今日见到了不想见的人?”
沈晚夕微微一愣,随即叹了口气,她都那样说了,云横又不是傻子,猜到这一层也属寻常,于是点点头道,“是全天下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她的脸和右腿虽然不是谢邵直接造成的,可这却成了点燃长姐心中怒火的那根导火线。
倘若不是她仍活着,这世上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谢邵曾因一己私欲害过一条性命,也不会有人记得沈晚吟的这桩罪行。
世人只知道那是北方的一对名姝嘉树,门当户对,羡煞旁人。
她原本还妄想着回去告诉爹爹,告诉二哥这沈家长女蛇蝎心肠,可那又能如何呢?沈晚吟如今是并州世子妃,将来是并州侯夫人,并州和沧州同气连枝,反观她才是那个试图搅乱一池春水的恶人。
云横眸色冷若深渊,黑夜中又往下沉了沉,良久道:“阿夕,如若是你不想见的人,我会竭尽所能,让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沈晚夕心头一暖,她知道云横就是这么好,而后又抿唇笑问:“那如果,那个人也像你这么厉害,甚至比你还厉害呢?”
云横眸色黑了黑,冷声道:“你不是说,我是最厉害的吗?”
沈晚夕愣住:“什么时候?”
云横默了一瞬,淡声道:“昨晚。昨晚在床上的时候,你说了好几遍。”
沈晚夕:“……”
脸颊登时一红,她羞得从衣袖里伸出爪子狠狠在他胸口掐了一把,也不知道掐没掐到肉,反正她自己指甲都掐疼了。
云横也不再逗她,反倒极认真地问道:“他功夫如何?”
沈晚夕这才慢慢淡定下来,可脸颊仍飘着红云,眉心微蹙:“不清楚,不过看样子应该是很好的,可他打架几乎不靠自己,他有很多帮手可以一齐上阵,我们斗不过他。”
云横认真想了想,道:“若论单打独斗,我未必会输给他,倘若他身后是千军万马,我也会让他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心中蓦然一软,沈晚夕窝在他后脑勺轻轻一啄,笑道:“云横你真好。”
旁人若是说这番话,沈晚夕只会觉得他花言巧语,吹牛皮不打草稿,可这话从云横口中说出来,她就会莫名地相信,云横说到便能做到。
戌时到家,两人厮磨一番已至深夜。
沈晚夕累得动不了,最后连指甲缝都酥麻得不行。
云横只好亲自上手替她擦洗,可一擦到痒痒肉的地方,她便禁不住痒得嘤咛,软糯的嗓音喊得他心都碎了,于是他没忍住心底的火,又要她了一次,最后才将小姑娘紧紧藏在被窝里,只留一张小脸在外面。
望了她许久,云横终垂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盼她今夜能够好梦一场。
随即起身灭了烛火,踏出屋门。
月光明亮,惊起几处寒鸦,深夜的山风凉意更甚。
云横踩着地上的枯叶一路行至河边,四周寒光一闪,几个轻薄的人影如跳动的星子乍现于前,俯身下来,跪成一片。
见过几次面,云横已然冷静淡然了许多,眸光扫过底下一群人,透着淡淡的漠然:“你们既称我一声主子,如今主子有差事要办,可能办好?”
面纱之下,为首黑衣人的面目看不分明,可声音却如斧凿一般力量十足:“主子明示,属下自当万死不辞!”
云横虽然没了一些记忆,可既然这些人愿意听他的,他便能用当用,丝毫不会客气。
于是寒着脸道:“去查今日客满楼二楼所有的客人,明日于此处回禀,不得错漏一人,听明白了吗?”
“是!”黑衣人齐声道。
云横淡淡嗯一声,最后朝向为首的黑衣人,漫不经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压抑下心中的激动,当即回道:“属下戚然!”
云横略一点头,便不做多问。
他尚未恢复记忆,自然不清楚他们的实力如何,只是见过几次黑衣人的身手,估摸着还算成气候,办点事情,应当不成问题。
只是这些人头次见面时提到了他的真实身份,还是令他心中震惊,久久未平。
云横离开之后,众人皆是胸膛起伏,尤其是戚然,此刻心中犹如满腔烧沸的水升腾起来。
主子失踪了多少年,他们就找了多少年。
直到前些日子得了密报才带人匆匆赶来商州,他们终于又见到了活生生的主子,身姿风采还如从前一般挺拔卓然,眸光仍是那般深沉冷峻,仿佛能够洞察一切,就连吩咐差事的语气和模样都与从前如出一辙。
戚然简直不敢相信,山中做了五年猎户的主子,竟然连功夫都未曾生疏。
思及此,他又不禁自嘲一笑。
主子就是主子,放眼这云境十四州,无人可拟。
沈晚夕连着好几日没有去客满楼,她不知道谢邵离开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可会找上门,云横一离家,她心里就没了着落,慌慌的。
闲在家中,总得找些事情来做,于是她又去了一趟钟家,从花枝那拿了一些布料回来,想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几件小衣裳。
早晨起来后,她先到厨房捣鼓一会,坐在灶膛前生火做菜,将自己收拾得暖暖活活的,下午便坐在窗牗前借着光线缝衣裳,她手脚慢,半个下午才缝好一只袖子,刚准备缝另一边,眼睛又迷迷糊糊的犯困了。
云横从外面打猎归来,正好看到这暖融融的一幕。
小姑娘趴在窗前小眠,睫毛如鸦翅般盖在眼下,脸颊有淡淡晕开的夕阳光影,还泛有一丝浅淡的粉色,衬得肌肤莹润似玉,不施粉黛也美得如此动人心魄。
恍惚间,云横想起去孤星山那日,她念过的一句诗。
“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
原来,她的名字叫沈晚夕。
唇角微微弯起,云横眼中淡淡的温柔直达眼底。
他还是喜欢喊她“阿夕”,倘若没有那些身份的桎梏,他永远是山中平平无奇的猎户,她也只是他因缘际会捡回来的小姑娘,是头一回让他见到竹屋外,燃起袅袅炊烟的姑娘。
与其说他买下她,不若说她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
他俯下身去轻抚她的脸颊,指尖过处,轻如飞羽。
犹记得那一日,她满脸泪痕地问他,杀人当判斩首,若是官府的人查到他当如何?那时候他沉默良久,恨自己无法给她一个交代。
前几日她又言碰上了此生最不想见到的人,他甚至生出了拼着一身性命,也要护她安然无虞的念头。
说实话,他并不喜欢从前的身份,可却又慢慢感激上天给了他那个身份,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替她讨回公道,他亦可以不计任何代价去惩罚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从今往后,山长水远,无论是高门绣户还是柴米油盐,他都由她高兴,他会用自己的一辈子陪她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