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民间所食咸菜种类甚少,大多是用萝卜黄瓜腌制而成,味道以酸味为主,而非后世的咸辣。究其根本也好理解,蔬菜难得,盐价昂贵,寻常人家压根吃不起,自然也没有多少人会做。
这腌咸菜虽是小道,可若想入味,也需费一番功夫。沈苍雪全程没让别人碰,每一步骤都是慎之又慎。她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若不能做好,下回想要黄老爷家的菜可是不能了。
几天过后,腌好的咸菜滋味咸香,风味浓郁。不过眼下这样却还不够,沈苍雪又等了几天,直等到开坛后见雪菜呈青黄色,尝了尝味道觉得差不多了,方才收拾整齐,抱起陶罐准备去城里碰一碰运气。
在村里卖那是痴人说梦,村里可没人吃得消这一坛咸菜,可若是卖的便宜了,沈苍雪又觉得亏。她既欠着别人成本的钱,又要养过这一双瘦得跟豆芽似的弟妹,如今也就只能去城里试试水,看看有无机缘了。
沈淮阳也想跟着,沈苍雪却没听他的,只交代说:“你留在家中照看着妹妹,我将这咸菜卖完了便回来。”
“要多久?”
“很快。”沈苍雪信心十足。
沈淮阳有点担心:“阿姊,咱们人生地不熟,这能卖的出去吗?”
“能,你得相信阿姊的手艺。”
沈苍雪擦干净了脸,这便出了门。
三月初一,诸事大吉。
她这一路雄心壮志,然而乡下的路委实难走,没多久她那旺盛的信心就被磨了大半。哪怕沈苍雪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出门,想着早起好赶路,然而走了三刻钟之后,便开始吃不消了。离开前在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如今也被路上的尘土给吹得灰头土脸。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沈苍雪抹了一把汗,正想着该怎么好的时候,忽然耳朵一动,听见身后有动静。
有车?
她迅速回头,见是张有承家的牛车,上面满满当当挤了一车人。
竟然是张有承……沈苍雪沉默了,她要是开口坐车,这个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的表兄会不会找她要钱?
张有承停下了车,看了对方一眼,他是嫌弃沈苍雪不假,但是碰都碰见了,不让她做个便车也不像话。
“上来,捎你一路。”张有承冷淡道。
沈苍雪挠了挠脸颊,知道人家嫌弃便有些不好意思:“我今儿出门急,没带钱。”
这是假话,她家里压根没钱,穷得叮当响。
车上婶子道:“小孩子家家的,别想那么多,你表兄拉你不要钱的,快上来坐吧。”
说完,便拉着沈苍雪上了牛车。
上去之后,沈苍雪才发现那位张岭也在。
牛车上太逼仄,沈苍雪被挤在角落里,抬头就能看到张岭。这么近距离一瞧,这人当真出挑,那张脸得不像话,剑眉星目,一身正气,就冲这长相也不像是个坏人。关键是身子骨还好,若真能留在这里干些粗活,张驼子能省不少事儿。
沈苍雪在端详人家的时候,闻西陵也在打量她。
准确来说是打量她脖子上的一根红线,上面似乎挂着东西,只是藏在衣领下,看不分明。
瞧了两眼,闻西陵才发现她手上抱着一个陶罐子,不用想他也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上回碰到黄茂宣,对方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呢。
忽悠小孩儿,可真有本事。
闻西陵轻扯唇角,移开目光。
闻西陵是心知肚明,当然也有那等好奇的,忍不住开口问沈苍雪这陶罐里面装的是什么。
沈苍雪只说是自己做了些东西,准备拿到城里面去卖。
众人听罢便没有再问。沈家兄妹三人的情况他们是知道的,穷得家徒四壁,能做出什么好东西?问的多了反而让人难堪。
坐上牛车,进城的速度便快上许多了。否则若是靠沈苍雪那一双小细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众人特意进城,必然是有事的。只是他们再急,总还是先顾及弱小。虽说沈苍雪如今十四了,但她实在瘦弱,身量还比不过人家的十二三岁,众人下意识地顾着她,先将人送去了酒楼里。
张有承不知怎么想的,下了牛车仍跟在后头。
张驼子也让儿子下去见见世面。闻西陵不大想去,奈何张驼子执意让他跟着,闻西陵只好也下了车。
三人在门口简单说明来意,由小二带着去见了掌柜。
对方一眼扫过三人,态度漫不经心。
听完沈苍雪一顿吹嘘之后,那掌柜依旧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不信她一个黄毛丫头手上能有什么好东西,只是见沈苍雪背后还站着两个男子,便意思意思地问了一句价格。
沈苍雪小声报出了价格,掌柜的脸一垮,后头的张有承也心里一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自己也招了骂。
天不遂人愿,还是挨骂了。
须臾,沈苍雪被撵出来,连带着张有承跟闻西陵都没落得好,被人赶鸭子似的赶走了。
首战失利。
沈苍雪抱着陶罐怜惜不已,这年头识货的人真是太少了,她这算是怀才不遇吗?
受了这样的白眼,张有承心里也有气,责怪沈苍雪不懂事、瞎胡闹,刚出了酒楼便不吐不快了:“你就不能降个价?”
沈苍雪一脸凝重地摇头:“再降就没赚头了。”
张有承蹙眉,神色复杂。
沈苍雪也头疼。她知道这俩人过来是为了给她撑场面的,免得旁人欺她弱小。但沈苍雪固执得很,她觉得自己手艺就值这个价格,若是掌柜真心想买,她还能再降一降,若还嫌贵,就再教他几个菜谱。可那掌柜只听她报价就跳脚了,可见并不是真心想买她的东西,若是真心想买,好歹也会尝一尝。
沈苍雪是一定要做成这咸菜生意的,只是并不是谁都能理解,她遂提出:“表兄若是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再去别的酒楼饭馆碰碰运气,总会遇上买家的。”
她执意如此,张有承也随她去。
不用跟着,他还乐得自在呢。
沈苍雪辞别两人,抱着陶罐离开了。
别留下的张有承尚在责怪沈苍雪不懂事:“这么贵还不肯降价,人家开门做生意哪里能吃这个亏?她可倒好,人不大,心气儿却不小,我看她得到什么猴年马月才能把这坛酸菜给卖了。”
闻西陵顺嘴接道:“很贵么?”
张有承乐了:“若不算贵,你去买?”
闻西陵差点要说区区几块碎银罢了,可话没出口,一想到自己如今一贫如洗还靠别人养活,就猛地闭上了嘴。
平生没缺过钱的闻西陵,头一次尝到了没钱的憋屈。
沈苍雪这边进展也是不顺。
她孤身一人,又看着落魄,压根没有人搭理。这酒楼里头也是个名利场,向来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沈苍雪只这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衣裳就已经输了。有些耐性的,肯停着她吹完,但是一听价格便觉得她是在挑衅;没有耐性的,看她一眼便要赶人了。
这已经是沈苍雪第七次被赶出来了。
上辈子年少成名,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累极了,最后寻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停在一家后门外头准备歇歇脚。
还没歇够,只听“吱呀”一声,厚重的红木门从里打开,走出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一边走一边跟身后的人说话:
“哪儿能得闲呢,这是出去给老夫人买开胃的梅子,都是些跑腿的活。”
才刚说完,便见到沈苍雪蹲在那儿,惊了一下,赶紧挥了挥帕子赶人:“哪儿来的小乞丐,去去去,可别在后门处挡着。”
沈苍雪打量了一下对方,又看了看门楣,好家伙,这么漂亮的门竟然是后门,那正门得光鲜成什么样?再看这位姑娘,生的白白胖胖,颇有富态相,可听她方才之言,应当是个丫鬟,还是这家老夫人手底下的丫鬟。
贵人呐!
沈苍雪灵机一动,抱着陶罐上前:“姐姐,我不是乞丐,我是过来卖好东西的。”
杜鹃这才留神起身前这个女孩儿,一眼望过去只觉得寒碜,但是细看才发现对方琼鼻皓齿,未语先笑,眉如远山含黛,眼似桃花多情,说不出的风流灵巧,只可惜皮肉太粗糙,应当是苦日子熬过来的,白费了这样精致的五官。
杜鹃嗤嗤一笑:“小孩子家家,能卖什么好东西?”
沈苍雪将陶罐奉上,拿出她一贯的话术:“姐姐有所不知,我今儿卖的正是这陶罐里头的咸菜,用的是家里几百年传承下来的老秘方了,旁人想尝还没这个福分呢。我也是看姐姐住在这高门大户里头,家中平日里想是大鱼大肉惯了,最需要这等解腻的小菜。哪一日若想吃的淡些,搛些咸菜入口,咸香爽口,余味悠长,配上粥面亦是上等佳肴。”
沈苍雪说完,还将盖子打开。
杜鹃伸头一瞧,见里头的菜已经被腌得色泽晶莹,光闻着味道就想要就一口粥喝下去了。
她想到自家老夫人的胃口,心下一动,不过面上却还端着,问道:“你这是雪菜吧?”
“姐姐好眼色!正是雪菜腌成的,外头都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呢。”
沈苍雪说着,便庆幸自己出门前带了一双筷子,如今正好夹了一些,递给杜鹃。
杜鹃也没嫌弃,细尝尝之后,顿时挑起眉头。这小丫头倒是没说假话,咸菜味道的确出彩,鲜得叫人食指大动,她活这么大,就没尝过这样入味儿的小菜了。她今儿出门本来就是为了买开胃的东西,如今东西送上门了,焉知不是她的运道?她自问什么都不差,可就差来一份运道。
杜鹃收起了帕子,又问:“这咸菜怎么卖?”
沈苍雪比了一根指头。
“十文?”
沈苍雪趁机抬价:“一两银子。”
杜鹃瞪大双目,难以置信:“你怎么不去抢?”
沈苍雪义正言辞:“姐姐也是敞亮人,怎的还看不出这咸菜的价值?物以希为贵,便是一文不值的东西,倘若世所罕见那也是价值连城,况且这还是家传的秘方,味道您也尝过了,好不好姐姐心里自有一杆秤。若真觉得不好,便也不会问价格了。”
杜鹃听着没反驳。
沈苍雪自信满满地继续推销:“这咸菜的好,姐姐还得买回去试过才知。干吃太寡淡,回头或是夹着馒头,或是泡着饭,或是蒸鱼,或是加在骨头汤里煨汤,风味只多不少,又香又开胃。大鱼大肉再好,也得这点小菜装饰,有道是:纵有珍肴供满眼,每餐味需却酸咸,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她说得条条是道,还引经据典,实在不像是个寻常小丫头。杜鹃听到此处已然心动,但这价格太贵,她实在给不起,摸了摸后腰,今儿只带五百钱,这已算是一笔巨款了,原想买别的,只是如今看来,别的都比不上这个好,于是便道:“这样把,我先买一半儿。”
一半儿?
一半儿也行啊,好歹今儿算是有进帐了,沈苍雪笑吟吟地跟着杜鹃进了宅子,准备去厨房寻个罐子分装。
眼下方府的厨房里头,属实不算平静。府上的管事对着三个厨子一顿挑剔,看着他们做的东西嫌弃地眼睛都疼:
“说了多少遍了,老夫人没胃口,吃不了这些,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变通想想别的招儿?老爷如今都急疯了,再不让老夫人开口吃饭,回头咱们谁也别想保住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