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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拽住了温枝意,用力一扯。
温枝意被扯得撞入那人怀中,官服的布料柔软,还嗅到凛冽的寒香。她的发丝蹭在那人脖颈上,耳边是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秦霁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敢动,他浑身紧绷如弦,微微蹙眉,隐忍着脖颈间青丝蹭动带来的痒意,待马车不再颠簸,怀里那道热意才慢慢散去。
温枝意从他怀里起来,端坐在一旁,缄默不语,只是余光频频看向秦霁。
秦霁的耳尖微微发红,面色有些不自然,他往墙壁那边挪了挪,又撩开帷裳,任由凉凉微风吹拂过脸颊,借此减轻脸上热意。
奇怪的氛围萦绕在窄小的马车内,二人都保持着沉默。
马车停下后,温枝意撩起帷幔,踩着轿凳下了马车,秦霁紧跟其后,映入二人眼帘的便是王祥的胡饼店铺。
王祥见有马车停下,便急忙跑过来,少年澄亮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待他认出温枝意后,更是上前一步,难以掩饰的激动。
“姑娘,可不知该怎么报答姑娘,今日可是比往常多了不下十个人来买胡饼了,个个拿着那什么文章,说是姑娘的文章将他们引到这里来的。”
温枝意回报以微笑,“生意好了便行,早日挣钱换了换店内桌凳身上衣裳。”她这样说着还偏头看了秦霁一眼。
秦霁从未瞧见过这样的店铺,桌凳损坏不堪,桌角缺失,靠着墙壁才能勉强立起来。那少年衣着褴褛,更是有好几个补丁,身形消瘦,瞧着便知平日里过得十分清苦。
他抿着唇,不发一言。
温枝意往王祥手中塞了一两碎银,“我今日是馋你家胡饼了,还劳烦你给我做两个。”
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语气有些轻柔。
王祥本是不依,又将银两还给温枝意,“姑娘如今已然帮衬我许多了,这两个胡饼就是请姑娘吃的,还望姑娘将银两收回。”
他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坚韧。
温枝意将银两塞回去,看着王祥那双眼眸,认真道:“我这钱财并不是给你的,你只当我想吃胡饼时有个能坐的地,拿去换一张新桌凳,还有多余你便存起来再为自己置办一身衣裳。可好?”
阳光披在她的面容,形成一张薄薄面纱,半遮半掩的明媚,叫人忍不住瞧着她愣神。
秦霁回过神来,从腰间的钱袋子内,拿出一两碎银递给王祥。
他薄唇微启,面色不显,叫人瞧不出情绪。“这是我的那份。”
王祥受宠若惊,方才注意力全在温枝意身上,竟然忽视了这位身着官服的大人。他连连致歉,“草民见过大人。”
他仰着头,嘴唇嚅动,正想说些什么婉拒的话,一瞧见秦霁的眼神又将话咽回去。
王祥转身进厨房去了。
温枝意偏头看着秦霁,“你瞧他的店铺,能赚几个钱?怕是只能勉强付够租金,兴许连租金都付不起,反而要倒贴钱。”
秦霁没有出声,等再见到那道忙碌的身影时,他才说了一句,“我可以接济他,但是不能让你在告示板上张贴报纸。”
温枝意都要对秦霁无语了,“长平城内这样的摊贩,不在少数,你难道每个都要去接济吗?你有多少金山银山够接济他们一辈子的?再说了,你这样难保不会滋生出什么怨怼之人,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我不必说你也知晓。”
秦霁叹了口气,似乎准备妥协了,“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也罢,待我破完手上这个案子便去向正卿提议。我会尽力说服正卿,但你也要做好失败的打算。”
温枝意闻言,瞳孔微微放大,不可置信道:“真的?秦大人真是好官!”
王祥正巧拿着两个胡饼出来了,二人各自接过胡饼。
温枝意隔着油纸都能感觉到胡饼的热度,她轻轻咬了一口胡饼,热乎乎的汁水在口腔内炸开。白萝卜的清甜正好解了羊肉的腻味,还将羊肉的醇香升华,配上近视酥脆的面皮,堪称人间美味。
温枝意之后便不再细嚼慢咽,张口咬下一大口,腮帮子鼓动着。
秦霁看在眼里,嘴角勾了勾,这姑娘吃起东西来倒像是一只仓鼠,颇为可爱。
他垂下眼帘,瞧着手中的胡饼,咬了一口,先是慢慢嚼着,品尝到其中滋味后,便囫囵咽下,迫不及待再咬下第二口。
这温枝意诚不欺他。胡饼确实好吃,只要来了一次便会再来第二次。
秦霁吃完后还将多买了几个胡饼,预备带回家给家人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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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定国公府前停下时,温枝意还挽了帷裳,满脸震惊地看着秦霁踏入定国公的大门。
这人他,是定国公之子?
书中所说定国公世代簪缨,一门二将,定国公初承爵时,军营里头无一人服他。西北进犯之时,定国公挂帅亲征,第一场仗便大获全胜,一战成名。
定国公家的大儿子也是个实打实厉害的,傲气十足,不肯等着封荫官,报名参加了武试,拿了个武状元归家。后福州水匪作乱时,更是只带一队人马,突袭水匪老巢生擒水匪首领,将那些个水匪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
温枝意猜测这秦霁应当是定国公次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还真没瞧出来。不过,这怎么就做了文官呢?
温枝意想了半天也未曾想起原书中关于定国公次子的描写,只好作罢。
秦霁一瘸一拐地归家时,已然是傍晚。
庭院内立着一男人,面容与秦霁有六七分相似,但身上的气质倒是与秦霁截然不同,秦霁是如镶玉丝竹的清贵,而他则是如虎豹一般的野性。
他正在练枪,行云流水地耍了一套枪法,听见响动便过来一瞧,看见走路不稳当的弟弟,蹙起眉,“阿弟这是怎么了?”
秦霁连忙摆摆手,“无碍,只是不小心踢到了石头,脚背有些疼。”
他想起手中胡饼,递给一旁的奴仆,吩咐道:“拿去厨房温热一下,再送过来。”
秦裕搀扶着他慢慢往内屋走去,“阿弟,我听说你又摊上了什么难事?”
秦霁缄口不言,并不打算告诉秦裕,他自穿书过来便知晓这兄长是个护短的,说了之后,指不定秦裕要到鸿胪寺内怎么闹呢,再被那些个言官到御前一参,又得挨一顿训斥。
秦裕见他闭口不言,冷哼一声,将自己所知细细道来:“你不说我也清楚得很,左右不过是你那正卿少卿失了责,惹怒了圣人。他们二人又将这错都推到你头上,叫你去破这盗窃案。”
秦霁迈过门槛,被搀扶着坐在凳子上,“哪有的事,都是那些人浑说的,长兄别往心里去。”
秦裕撒开他的手,面色不悦,那双剑眉也拧起。“你还要瞒着我,当初便叫你别去那鸿胪寺里,来营里也没这么多腌臜事,非要到那鸿胪寺做个什么主簿,平白无故被人欺负。”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入,“你长兄说的是,你快些辞了这官吧,圣人那自有我去说。若是硬是要做那文官,便到兵部去,不然就去你长兄的营内做个校尉。总之别跟那些个心眼子多的文官搅和在一起。”
那人面容与秦霁有八九分相似,只是多了些许刚硬和沧桑。
他踏进屋。
秦裕偏头看向秦霁,附和着那人的话,“父亲说得有理,你便听父亲的吧?”
秦霁面上有些无奈,“让父亲担忧了,但孩儿还舍不得辞官,虽官职不过七品,比不得长兄父亲,但孩儿却很热爱。”
家里父亲长兄多番劝他从武,但他从未应过,因为这是他的梦想,他已经放弃过一次了,不能再放弃第二次。
秦霁思绪回到许久之前,在他刚毕业的时候,他原是准备去华夏外交部门,遴选都已经过了。可是没承想突然查出身患绝症,只得放弃这个梦想。
他整日躺在病床上输液、透析,辐射和病毒摧残着他的身体,原先精神焕发的青壮小伙变得跟死气沉沉的垂暮老人一般,毫无生机可言。
他精神状态不佳,一度有轻生的念头,直到看见满目忧愁哀痛的父母,这才撑起精神来,寻了许多书籍学了许多知识,才没浑浑噩噩度日子过。
眼见着生活就要好起来,直到那天晚上。家里给他过生日,每人都捧着各式各样的书围在他的病床前,那枕头前堆满了书。
可当天夜里他父母回家路上出了车祸,他身体久病虚弱又骤闻噩耗,一下没撑住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便已经在这里了。
他一番试探才知是穿进一本小说了,可这书他未曾翻看过,一点情节也不知晓。虽无熟稔之人,好在父兄待他甚好,这原身的官职也令他颇为满意。
“也罢,既然你铁了心要做这个鸿胪寺主簿,那做便是,只是有什么困难还需同家里讲,你父亲我虽不是文官,但在朝廷上还能说上几句话。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哼!我秦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秦裕也附和道:“对!被欺负了就来找长兄,长兄替你做主。”
秦霁回过神来,笑着点点头,“孩儿遵命,谢谢长兄。”
门外仆人端着胡饼踏进门,“国公爷,胡饼热好了。”
三人一手接了一个,定国公咬了一口,连着点头,一副称赞的模样,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净。
秦裕才刚吃一口,便有一道视线投射过来,他抬眼同秦父对视,“父亲瞧什么,这是阿弟买给我的。”
他说完急急忙忙咬了好几口,不嚼几下便囫囵吞下,给他咽个正着。
秦霁忙用那只干净的手顺顺他的后背,又将那壶茶递给他。秦裕半壶茶下肚,才缓过来。
定国公看着他这副模样哈哈大笑,“你说说你,我又不跟你抢这吃食,你急什么。”
秦裕梗着脖子反驳,“我哪有急!只是这胡饼太好吃了,我......我想赶紧吃完!”
秦霁看着两人斗嘴,忍不住笑笑,二人见他笑了也不闹了跟着一起笑。
他笑着笑着倒是有些动容,他重活一世虽见不着亲生的父母亲,但也是有一副好身体,一份好工作,还有......疼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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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秦霁正欲踏入鸿胪寺的门,却被人从身后叫住。
“秦大人!”
他转头一瞧,这小姑娘不就是温枝意,他停住脚步向着她走过去,“何事?”
温枝意笑意盈盈地瞧着他,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小女子是来帮忙的,秦大人同意帮我去提议美食日报的事,我自然也要帮秦大人一起破案。”
秦霁挑着眉梢,来了兴致,“你会破案?”
温枝意摇了摇头,“我虽然不会破案,但是我的口才可是一流的。”
“那你同我来吧。”
温枝意获得首肯,放慢步伐与秦霁一同进了鸿胪寺。鸿胪寺内人众多,众人已经知晓是秦霁接手这个案子了,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他与温枝意身上。
温枝意显然也感觉到了,她突然转头看着秦霁,“秦大人要带我去看什么重大线索?桃花大盗已经确定是谁了?”
秦霁正是诧异,他偏过头望着那双色如春晓的眼眸,接收到信号,“当然,已经知道是谁了,正准备呈报给圣人,叫圣人降旨围杀。”
这信息落到人群中炸开了锅,周围议论纷纷。温枝意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仔细观察着众人脸上的表情,瞧见一人急匆匆离开。
她心底已有成算,朝着秦霁使了一个眼神。
秦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似有些印象,这不就是前几天他去库房查看朝贡货物碰见的张守卫吗?此人不是称家中有事请了长假吗?怎么突然归家了。
见他往大门去,秦霁眉心一蹙,叫住他,“张守卫,家中事务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