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成婢女的正是沈家大小姐, 沈梦。
马车突然奔走的惯性压着沈芙往后倒,她用尽全力擒住扶椅的边缘,才勉强在马车里站稳。车夫行驶得又急又陡, 连带着车厢都在摇晃, 沈芙除了护住自己不受伤, 根本腾不出空想办法逃脱。
石家门前的守卫也被这番变故给惊呆了,不懂为何沈家的人要将少夫人劫走,一时怔愣在原地。
春芽端着从厨房拿来的甜水往门口走, 脚还没踏出大门的门槛,就见眼前有车马呼啸而过, 连带着沈芙都没了身影,她心中顿时一咯噔:“小姐!”
被春芽这一嗓子给喊回了神, 守卫们有的急急追了上去,有的回头去拿马匹。
追上去的守卫跑了一路, 气力渐渐有些不济, 在四肢健壮的马儿面前落了下风;转回去拿马匹的守卫耽搁了追击的最佳时期,再等追上来,只堪堪在远处望见点马车的背影。
马车眨眼转了几个过道, 没了踪迹。
“大家别慌, ”守卫里有眼尖的立刻辨认出马车将要去往的方向, “宫城已被攻陷,宫门内外都是大公子的人,他们去了也是自投罗网。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将这件事传到大公子那, 这样才能救少夫人!”
可上哪去找大公子?众守卫都犯了难。
在他们闹成一团浆糊的时候, 先前还扬蹄直奔宫门而去的马车,过了岔路口便虚晃一枪……改了与原来截然不同的方向,走了一条绕过宫门的小道!
“姐姐这是要带我去哪?”沈芙的方向感不好, 最不喜欢识路。但只往车窗外看了几眼,她便知道这并不是去沈府的方向,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绞尽脑汁去安抚面前眼含恨意的沈梦,“不若——”
事发突然,沈芙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她本就不是能够临危不惧的人,现下心里怕得要死,却也是知道能拖延一时是一时。
似是看穿了她的意图,沈梦冷冷一笑。
“我劝你还是省些口舌,好好养点精神气,再顺便想几句动听悦耳的求人话。不然等待会到了陛下的面前,你该没话——也没命可说了。”
今日之前,沈梦确实没想过要见沈芙。
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算是放在京城贵女中进行比较,也是数一数二的出色。父亲却偏宠没什么才能的沈芙,对她只偶尔会有几句冷淡的称赞。
凭什么!沈梦本就不服,又受了母亲的影响,对这个妹妹越发厌恶起来,直将视她为眼中钉。
所以知道沈芙被匆匆嫁去了石家,沈梦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只差没拍手叫好。
石家虽然是富贵之家,但有钱又怎么样?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见了他们就要伏小做低的商户,地位低微不说,还要整日抛头露面受旁人轻贱......沈芙嫁过去,可有得她好受的了。
而她就不一样了,沈梦得意洋洋地想。以将军府嫡女的身份和她平日在贵女中的声誉,沈梦觉着自己日后的夫婿,定然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才俊,别的不说,定然能甩那个什么石大公子十条街!
可一月前,父亲突然对她说,他打算把整个将军府搬离京城,带着她去京城外生活。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离开京城意味着什么?
对于沈梦,这意味着她要放弃自己颇有影响的交际圈,意味着她要离开繁荣的街巷,转而去做一个名不经传的乡野小姐,再者,离开的时间久了,她就会被京城中的权势之家所遗忘......
她能寻得一门好亲事的希望也变得渺茫。
沈梦当然不愿意离开京城,但沈行业的态度比她还坚决,几乎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今日我将话放在这了,你乐意搬更好,不乐意也得搬!”
走投无路之下,沈梦只好每天腆着张脸往公主府跑,希望安乐公主能在沈府搬离京城后,收留她住上一段时日。
安乐公主刁蛮归刁蛮,人却不傻,知道沈家一脉只有一个沈行业,是荣是宠都只由将军府在受着。这福泽罩不到别的地方,自然也就表明沈家在京城中没有可以依靠的旁支关系。
如今这将军府要搬迁至京城外,沈梦嘴上说得是在公主府暂住,但安乐公主留了个心眼,旁敲侧击地问她将军府的归京日期,又见沈梦支支吾吾,就知道她想要的恐怕不只是“暂住”这么简单。
安乐公主知道她一旦应下了沈梦的请求,再想将人赶走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再者,就算沈梦真的只是想暂住一段时日,可她和驸马赵廷新婚燕尔,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突然留一个如花似玉的适婚女子放在他们身边——
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么。
安乐公主想明白了利害,但顾忌着将军府,没敢明着拒绝,每次都只拿含糊的言词敷衍沈梦,想就这样拖延着时间,直到她不得不随沈行业搬离京城。
可沈梦不懂安乐公主的顾忌,一心只想着做些事情来讨她的欢心,往她跟前凑。
今日一大早,她就如往常一般又去了公主府。
安乐公主看着沈梦,隐隐有些心烦,爱搭不理的和她说了几句话,正想借故将人打发走,突然瞟见门外有太监尖着嗓子冲进来:“公主!”
“奴家听闻,宫城内外都被前朝皇长孙的人给包围住了!”见安乐公主皱眉,太监抖着嗓子道,“说那位皇长孙以石家大公子的名头,隐忍京城十余年,如今纠结了不少兵马去找陛下复仇了!多说无益,咱们既然帮不上陛下,那就赶紧收拾东西逃亡吧!”
贪生怕死的东西,大事临头只想着活命。安乐公主冷冷瞪了太监一眼,“滚!”
不过......石家大公子?
安乐公主猛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同样震惊万分的沈梦脸上:“等等,那石家大公子不就是你妹妹的夫婿?若是能用计将她囚在手心,父皇的胜算就大上许多了,”话峰一转,安乐公主故意激她,“只是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沈梦听懂了她话里的暗示,不禁犹豫起来。
她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若应下,沈芙此番必定凶多吉少,也许会丧命宫城也说不定。但沈梦性子到底是被赵蓉教养坏了,目光短浅又自私自利。
“我......”沈梦咬牙下了决心,抬起头看她,“公主放心,我确实有办法引她出来。”
......
......
石家住在官道附近,离宫城本就不远,眼下虽然绕了偏僻小道,但一路疾驰,马车很快就停在了侧门旁隐蔽的暗道入口处了。
马车车速减缓,沈梦心口也慢慢浮现起不安。
安乐公主许下重诺,条件是她要将沈芙从暗道中带入皇宫,给郑勇帝一个挣扎反扑的机会。
她当时利欲熏心,满口答应下来,可现在想想实在有些没底。
沈梦看了眼瘫倒在一旁的沈芙。
也不知道她站没站错队,万一那个什么石大公子准备的充分,真的能一举夺得京城......
算了算了,想这么多做什么,她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想要回头也没了路可走。
沈梦目光转冷,隐隐透出恶毒的意味来,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走吧,好妹妹。”
沈芙这一路被颠得胸口直泛恶心,极力压制才不至于吐出来。此时她四肢瘫软,捂着嘴喘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下车!”沈梦却以为沈芙只是在拖延时间,伸手毫不客气地去扯沈芙,狠声道,“我告诉你,你最好乖乖的随我去见陛下,不然等会我叫来车夫将你捆着带入暗道,你可就要吃些苦头了。”
听了她的话,沈芙强撑着力气抬起惨白的脸,面色陡然一变:“你们竟想要用我来要挟夫君!你们这样欺强凌弱的行径,就不怕受天下人嘲笑吗?”
沈梦被她说得脸一红,不答话,沉下脸气急败坏的吼她:“别说废话了,快和我走!”
“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沈梦也是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女,手无缚鸡之力,见拉不动沈芙下车,转而喊车外的车夫进来帮忙,“在外头站着耽搁时间干什么!还不来帮我!”
外头的车夫没有回应她。
也正是这个时候,沈芙喘息时无意往窗外瞥见了一眼,瞧见了摸十分熟悉的身影,她心里的慌乱瞬间安定下来。沈芙向来没心没肺,不大懂得害怕,而如今又没了性命的忧虑,她放松之下,竟暗戳戳的开始想着该怎么作弄沈梦。
眼珠一转,沈芙心中有了主意。
左等右等没等来都没等来车夫,沈梦装腔作势的等了好一会,终于忍耐不住了。她刚想转身撩开车帘看看马车外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就听沈芙在一旁小小声地叫道:“破喉咙,破喉咙。”
沈梦:“......”
没料到她会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行举,沈梦愣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你看,我都说了你就算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身后的车帘突然被人用物什挑起,送进一阵刺骨的寒风。感受着脖间触及的凉意,沈梦被横在其下面的冰冷刀刃惊得睁大了双眼,还没来得及呼救,就听到有悦耳的女声轻轻贴近:“谁说没人来救她?”
“姐姐你看,喊‘破喉咙’真的管用,”沈芙强忍住笑意,轻咳一声,又眨巴着一双纯洁的桃眼,真诚提议,“要不......你也喊两声试试?”
沈梦从惊恐中回神,对她怒目而视,也顾不上稳固自己的形象,张口就要骂人:“你这——”
察觉到她的意图,纪云目光一冷,手腕翻转,当即将手中剑锋往下压了一点,恰到好处的让沈梦瑟缩着脖子乖乖闭上了嘴巴。
纪云单手反剪了沈梦的手腕,随意扯了一条帘缦将它们绑牢,便毫不客气的将她推下了车。
吩咐着手下人将沈梦看好,纪云疾步上前,也顾不上虚礼,只微微福身。纪云面色焦灼,伸手想要将虚弱的沈芙扶起来:“少夫人没事吧——”
摇摇头,沈芙刚想笑着同她说没事,下一瞬,胸口处又颇为不合时宜地泛起阵阵恶心感。
为了不殃及无辜,她急急拍开纪云的手,极力将脸偏到一边:“呕!”
收回手,纪云尴尬的摸了摸鼻尖。
......看来是有事。
看着呕吐不止的沈芙,纪云联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神情也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似乎想要确认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纪云犹豫了一会,再次伸手,将指尖搭在沈芙的手腕处,“少夫人近日可有不适?”
沈芙正想为自己刚刚的失礼举止向纪云解释,闻言立刻如捣蒜般点头,长吁短叹:“我这个人其实并不挑食,可最近却总是没什么食欲,真是奇了。”
听到这话,纪云的神色越发肃穆。
她幼时有阵梦想着当女医,曾为此废寝忘食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她没能坚持下去,只和太医院的几位太医学了基本的诊脉手法。
由于后宫诊治的特殊性和针对性,喜脉在各大脉象里独领风骚,纪云也因此对这一脉象尤为敏感。
手下的脉象准确的印证了自己的猜想,纪云面上的肃穆被激动替换,要不是沈芙眼疾手快拦得早,眼下她已经跪在地上了:“恭喜少夫人!”
“恭喜......”沈芙愣愣看她,心中慢慢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有些不敢置信,“纪夫人的意思是......”
纪云喜气洋洋地回她:“少夫人,您怀孕了!”
下意识将手心覆住腹部,沈芙呆呆愣愣的盯着自己的肚子看,怎么也不敢相信里面竟有了新生命。好半晌,她才收拢飘忽的神志,垂着头轻声细语地问纪云:“纪夫人,你可知道怀君现在在哪?”
“我来之前,听说皇长孙正在大殿中,对着旧人问责......”想到郑勇帝,纪云笑容蓦地一滞,勉强将话说了下去,“如今应该收到消息,往这处来了。”
犹豫了一下,纪云扶着沈芙起身,低声道:“我想向少夫人求个恩德。”
“夫人不必这样,有话直说便是,”沈芙平稳了心绪,转过头对纪云展开一个明朗的笑,“暂且不言你我过往的交情,但就今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管提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到就一定会答应!”
被她这番赤诚的话说得心中又酸又涩,纪云犹豫着开口:“我想求夫人为郑勇美言几句。”
她的话还没说完,沈芙就抢先截断她的话尾,毫不犹豫地道:“好。”
“少夫人不怪我因为私心,而为难于你吗?”没想到沈芙答应得这样爽快,纪云讶异地抬头,提醒她,“郑勇他可是皇长孙的仇敌——”
私心虽然不好......
但纪云求她是为了所爱之人,情深至此倒也实在算不上自私,又何来私心一说?
沈芙微微一笑,无意说破,只是道:“纪夫人不必担心我,我不为难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只当是在为我腹中孩子积福了。”
少夫人真是体贴又仁善。纪云低头掩饰微湿的眼眶,搀扶着沈芙走下马车。
沈梦被绑了双手,仍然不忘维护自己的清誉,正左右躲避不让侍卫碰到她。
“你们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还不快离我远点!”沈梦怒气冲冲地教训完四周围着她的侍卫,余光瞥见沈芙,神色更激动了。不过顾忌着一旁冷笑的纪云,沈梦没敢再骂人,只不甘心的吼了两嗓子。
“我告诉你,你得意不了多久!”
沈芙对着她捂住嘴:“呕!”
抬头看到沈梦铁青发紫的脸色,沈芙很无辜。
她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干得漂亮!呕的早不如呕的巧,纪云憋住笑,在心里默默为沈芙肚子里的孩子鼓掌。还是个胚胎就这样有眼色,长大了那还得了!
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为首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银甲素袍端坐在骏马之上朝着沈芙疾驰而来。沈芙循声望去,一点一点看清季怀旬俊雅的眉目,身后阳光万丈,天地间霎时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人在遥遥相望。
季怀旬眉峰紧皱,抬手勒紧缰绳,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声翻身下马。
脚下步伐不停,季怀旬呼吸都乱了节奏,一手匆匆解了银甲,随意丢掷在一边,另一只手急切又轻柔的抚上沈芙的肩膀。反复确认她是真的没有受伤,季怀旬目光沉沉,收紧手臂将沈芙收入怀中,在她脖颈处颤抖地吐了一口浊气。
耳边是盔甲落地的清脆声响,沈芙顺从地靠在季怀旬起伏的胸膛上,目光一转,注意到他的额发间浮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过了好久,季怀旬才开口,道:“你没事就好。”
用指尖拉了衣袖替他擦汗,沈芙轻嗔:“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冒失?”
她的话音刚一说完,沈芙就敏锐地察觉到季怀旬周身猛然一僵。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面前人的心跳都似乎停了好一瞬。
“你是说,”季怀旬眼底微红,好不容易平稳的心跳又乱了,“我们有了孩子......”
唇边弯起笑,沈芙拥紧他。
“我们现在是三个人啦。”
方才听闻沈芙被人设计,尽管知道有纪云把控着沈芙的安危,季怀旬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脑海中准备了一万种折磨人的手段,可他看着被人按压跪在大殿中央的郑勇帝,却连一句话都不想说,
吩咐将士们将郑勇帝押入天牢,季怀旬转身利落地上马,双腿使劲一夹马背,人就冲了出去。
他一路都在担心沈芙是否受了伤,忧虑之下,他甚至祈求这是个梦境,自欺欺人其实是纪云认错了别人,沈芙其实还在安安全全的待在石家。
可现在——
眼下的一切,果真......美好的像个梦境。
沈芙本以为夫君听了这个好消息会高兴,她等了半天没等到季怀旬反应,小心翼翼地抬头,脸上就淋了一滴滚烫的眼泪,灼得她心慌。
“怀君......”沈芙手忙脚乱的替他擦泪,莫名觉得好笑,但又有点想不明白,“你,你怎么哭了?”
季怀旬回过神,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失态至此。
他不自然地偏过头,轻轻执起沈芙的手,哑着嗓子对她道:“累吗?不若陪我四处走走。”说着,季怀旬当真毫无留恋的抛下身后冰冷巍峨的宫城,拉着身边人漫无目的的走远。
朝中百废待兴,齐鲁文和石缅跟在起身后,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出言阻拦。
“怎么了?耽误一天就要亡国了?”纪云一左一右的捂住了他们的大嘴,“让他们两人......三人好好的散散心吧,你们可别赶着趟去煞风景了。”
晨曦沉沉的撒了满路光辉,不远处,两道相依的身影慢慢拉长——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走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