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色尚早,既然有了深夜探访沈府的打算,也就没有急着赶回京城的必要了。
返回客栈小憩,季怀旬注意到厅堂内坐着一对夫妻。
那一处,女子正在皱眉数落自家相公:“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榆木疙瘩,半点都不知道心疼人。平日说不出体己话也就算了,如今我赶了许久的路,正肚子痛,你竟然都不知道倒杯热水给我......”
指尖触到手边冰凉的杯缘,季怀旬的眼皮跳了一下。
随后,他极快的看向沈芙。
自送走槟岚后,沈芙就满腹心事,坐在桌前默默发呆,一副心不在焉的纠结模样,自然没有听到邻桌的争执。
收回视线,季怀旬的面色如水般平静,指节却微微屈起,不轻不重的叩着桌面,似乎在思索什么重要的事情。
突然,他往杯盏中添了新茶,又抬手推到沈芙面前,“喝点热水吧。”
没料到夫君突然出声关怀,沈芙目光渐渐聚焦,下意识扬起笑应答了一声,双手将瓷杯捧起,思绪仍然沉浸在往事中。
季怀旬瞳孔一缩,声调高了些,“松手!”
这可是杯滚烫的新茶!
掌心后知后觉的传来阵阵灼痛,甩手丢开瓷杯,沈芙回过神来,脸皱成一圈,泪花都快出来了:“嘶——”
起身拉开沈芙的手,季怀旬眉间紧皱,看着红肿成一片的掌心,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蠢事。
“没事没事,怪我自己太粗心,竟没注意到茶水是烫的,”沈芙眼角还挂着泪,瞧见夫君痛惜的表情,赶忙强自扯出勉强的笑容,一边想要将手抽回来,一边连声道,“现在好多了,不像刚刚那样的刺疼——”
可手被面前人紧紧握着,沈芙动都动不了。
“是我的错。”季怀旬低声道,转身向店家讨了冰凉的井水和干布,打湿了敷在她泛红的掌心,神情谨慎又小心。
沈芙虽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但心里甜滋滋的,越发觉得夫君会疼人。
与这样贴心的人相守一生,她也知足了。
“怀君......”
季怀旬抬眼看她。
想起这一路的遭遇,沈芙还是心有余悸。
“城外多险境,你的性子又内敛,这次回了石家,也别出门行商,随意打理打理城中的铺子就算了。”
“钱的事不用你担心,我很好养活的。再者,我的绣工是母亲亲手教的,说不上一绝,但摆出去绝对有人愿意要,白日闲暇时打发时间做些物什,再托绣坊的绣娘替我卖出去,所得的钱两也不少了。”
“我不求什么富贵无双,权势滔天,”沈芙反握住季怀旬的手,情真意切的坦明心迹,“我只想和你平顺的度过此生,一切也都安安稳稳的。这比什么都强。”
不知道是不是沈芙的错觉,她总觉得夫君的手似乎僵了一下。
平顺安稳的度过余生?
这话犹如当头浇下的一盆冷水,将季怀旬眼中的温情褪的干干净净,整个人也瞬间清醒。更可怕的是,他意识到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竟然是想答应下来的。
可这......绝无可能。
避开沈芙热切的目光,季怀旬偏过头,冷着脸一点一点抽回双手,整了整前襟,又停在胸口,强行按住自己毫无章法的心跳。
“我们该走了,”季怀旬再睁眼时,眼底一片又恢复成原先的无波无澜,“去沈家。”
*
夜色静谧,连半点星光都难以觅及。
沈府后门挂了盏昏黄的灯,门口的守卫虽然还规规矩矩的站着,但若有人走近了,就会发现他们耷拉着眼皮,一副几天几夜没睡觉的困顿模样。
府内守卫本来都是由沈行业亲自管着的,如今他生病闭门不出,那些侍卫无人管辖,早就散懒起来。再加上后门本就是闲置的摆设,他们也就更随意了。
“诶,你说,”其中一位侍卫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和身旁人搭话,想借此提提神,“将军得了那种病,还能醒过来吗?”
身边人一动不动,没有应答。
连着值了几天的夜,侍卫本就困倦,见没有应答,火气顿时从胸腔往外冒,没好气的拿胳膊肘戳了戳身旁默不作声的人:“喂,问你话呢,聋了?”
本来倚靠在墙面上的高大身形,被他一戳,竟就这样轻飘飘的晃了几下,随即轰然倒地。
侍卫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急忙转头去看:“你怎么了——”
这一看,他才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余光扫见黑夜里一闪而过的身影,侍卫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吼出声,就觉得脖间顿痛,被人力道轻巧的敲昏了过去。
齐鲁文看着脚下昏睡的两个人,觉得自己十分憋屈。
就没听说哪个土匪还要干这种事的!
昨夜皇长孙改了主意执意要下山,他拦不住,但也不敢真的不管,当即就决定在后面悄悄尾随着,一路将季怀旬护送到京城石家。
后来看季怀旬和沈芙出了客栈,齐鲁文灵机一动,隐去容貌,乔装改扮成驾马的车夫,上前搭话:“公子和夫人可是去京城的?我也顺路,不若你们二人坐我的车,一同前去。”
能免去徒步之苦当然好,沈芙本想欣然同意,想了想,还是问:“怀君,你觉得呢?”
季怀旬只一眼就认出了齐鲁文,自然点头。
等沈芙上车坐稳了,季怀旬神色沉沉,侧过身低声道:“齐公。”
“公子有何吩咐?”
“先不回石家,改道去沈府。”
去沈府做什么?齐鲁文愣住了,想来想去也只模模糊糊猜出一个缘由,顿时大惊失色:“虽然沈行业重病,但若真的死了还是会引人猜疑,公子千万不可冲动行事啊!”
季怀旬拧眉打断他:“你误会了。”
也是,公子这样沉稳的性子,也不像是会冲动行事的人。
“难道是沈二小姐......”安了心,齐鲁文琢磨了一下,目光一转,投向马车内,“去沈府,莫不是沈二小姐的意思?”
季怀旬面色平静:“她挂心她的父亲,我便打算陪她去走一趟。”
听了这话,齐鲁文脆弱的心脏又被人提了起来,“等等......她要去也就罢了,您也要陪着一起去?”
“嗯。”季怀旬面色平静。
“虽然听人说沈行业病重昏迷,一时半会也应该醒不来,但多一时不如少一事,您最好还是不要出面。不若我先送您回府,留沈二小姐自己一个人去算了......”
见季怀旬没应声,齐鲁文硬着头皮干笑,也觉得不妥当,又问:“既然打定主意要去沈府,公子打算怎么做?”
“沈府的后门偏僻,守卫也少,顺着墙垣翻身过去,劈晕几个人开条道出来还是容易的。”
“您怎么能做这种事,由我去就行,”说完,齐鲁文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小心翼翼道,“公子为何对沈府的布局如此熟悉?”
季怀旬转身的动作一顿。
半晌,他才道:“因为......我去过。”
看着季怀旬沉沉的神色,齐鲁文心里咯噔一声,不敢再深问。
不过他虽然落魄成了狼孝山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土匪头头,但也不擅长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刚才一路上齐鲁文虽然一再小心,却还是差点被人发现了端倪。
幸好方才手快,不然可就麻烦了,
齐鲁文叹了口气,弯腰将脚下昏睡的两个人拖进草丛,确定看不出异样才停手。抬脚踹了几脚解气,他才将指腹搭在唇边,聚气吹起一声长哨。
马车内,季怀旬突然抬眸。
想到父亲正在昏迷中,沈芙有点心神不宁,但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一旁夫君细微的变化,犹豫着开口:“怀君,天色这样晚,不然我们还是别去了,下次......”
下次?
季怀旬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今日之后,他们还是趁早断了联系为好。
“来都来了,”不去看她,季怀旬直起身,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想驱散什么烦心事,“下车吧。”
沈芙这才掀开车帘探头去看,发现不远处就是沈府了。
“奇怪,是什么时候到这的,那个车夫又去哪了?”四周空寂,沈芙有些害怕,往季怀旬身边靠了靠,嘴里却还在逞能,“怀君别怕,有我在。”
季怀旬看向沈芙颤抖的双手,冷硬的心肠又软下来。
顿了顿,他单手将人揽住,用力一带,带到他的身侧护好。
罢了,季怀旬心不在焉的想,他这么做,也只是因为觉得有他在,总不能让姑娘家担惊受怕,仅此而已。
不会有其他,也不能有。
“我先送你进去。”
沈芙犹豫着看向马车:“可车夫还没有回来......”
“我先送你进去,”季怀旬不容置疑的又重复了一遍,“我留了银两在车上,车夫回来见了自然知道我们已经离去。何况时间不早了,若后门无人,你去看了沈将军,心里也安定。”
还是夫君做事细致,沈芙点头,不疑有他。
绕过正门走了一段路,远远看见门边有光亮。虽然身边有夫君陪着,沈芙还是有些胆怯:“看样子那处是有人的。”
“再走近看看。”季怀旬轻声道。
走近了果然没见到半个人影,沈芙鼓足勇气,轻轻推开了门,透过门缝往里望去。
“怀君!”
沈芙喜上眉梢,转头低呼,“真的没有人!”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季怀旬在黑夜里笑了笑。“那真是巧了,今日真是好运气。”
也许真的是走了好运,他们一路走来,直到走到沈行业的院子,都没碰上人,一切实在太过顺顺利利。
“你进去吧,”扫过院落的一角,季怀旬目光淡淡停顿,站在院中轻声说道,“我在这等着你。”
沈芙咬唇点了点头,放慢脚步,轻轻推开了房门,发现屋内看着昏暗,床榻边却也是点了灯的,烛火顺着漏进的风盈盈摇曳。
槟岚说父亲是昏迷着的......
她便想着,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来看一眼,也图个心安。
踏进门前,沈芙就已经告诫自己无数遍不要心软,看一眼就走,可看到床榻上瘦削的高大身形,她扣在门板上的指尖微微用力,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可她刚刚合上门,床上正在昏睡的人就动了动,翻了个身,嘴里止不住的喃喃自语。
“......芙儿?是你吗,是你来看父亲了吗?你大婚时,父亲在城东都没来得及看着你出嫁,好孩子,可别因此就心怀怨恨......”
“芙儿......”
这一声一声,含糊又清晰,直戳心肝。
听到久违的呢喃,沈芙的泪水夺眶而出,后背紧紧抵在门上,双手紧捂着嘴,极力压制住即将溢出口舌的哽咽。
平复好情绪,沈芙颤声开口。
“父亲......是我,是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