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雨季结束，整个兖城进入最为炎热的阶段。

代城境内，乌合耶跟木乎达起了内讧。

“打仗，打的不就是你死我活？乌合耶，你按兵不出，别人只会以为我夏国皆是贪生怕死之辈！”

军营里，木乎达小山一样的身体气的抖动，两只重锤“砰砰”地砸在一起，发出剧烈的声响。

自数月前乌合耶吃了两场败仗，便一直修养在城中，不再起兵，这让性子急躁的木乎达很是不能理解。

在他看来，打仗看中的就是一个“打”字，不打起来，如何能分出胜负。

“你先前说，是因为雨季来临，粮草辎重不良于行。好，我们听你的，在城中龟缩整整两月。如今雨季过去，你还按兵不动，如此做法，实在叫众兄弟难以理解！”

木乎达情绪激动，其他拥护他的将领也纷纷站了出来。

“木乎达将军说得对，我们草原儿郎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个个骁勇善战，绝不畏死！梁国什么水平，我们打了几年仗难道还不知道吗，就应该乘胜追击，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我也赞成木乎达将军的说法，打仗不就是一个打么，若不主动打过去，岂不是让梁国的军队以为我们怕他们！”

“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三十万的军队，难不成还怕梁国区区二十万大军？更何况，有代扈城的先例在，怕不是兖城军队早吓得屁股尿流哭爹喊娘了。不如我们早早打过去，好给他们一个痛快！”

他这话一出，军营里顿时笑成一团。

乌合耶听见他们你来我往，往左手边看了一眼，那里坐着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子，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棋谱，似是这营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乌合耶目光微有些古怪，但还是寻声问道：“阿达来军师，您觉得呢？”

被点到名字的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精致的容颜，她放下手中的棋谱，对乌合耶道：“乌合耶将军，是在问我？”

乌合耶点头：“是，请军师指点。”

阿达来轻轻笑了笑，旋即转头看向木乎达：“木乎达将军呢，我是女子，让一介女流参与军政，木乎达将军应允吗？”

木乎达果真跳了起来：“自是不允！乌合耶，你怕不是脑子被马踢了，竟奉一个娘们儿当军师！娘们儿当个军妓还差不多！”

“木乎达你住口！休要信口雌黄，这里可是军营！”乌合耶厉声斥责。

阿达来无奈地摊手：“乌合耶将军，您也看到了，并不是我不愿指点，而是您这军中轻女流。我身为女流之辈，自然就不便指点了。”

“阿达来军师，请恕木乎达的无礼。”乌合耶从他的主将位置下来，向阿达来行礼，“我是这军中的统帅，我奉您为军师，您自然就是我夏国军队高贵的军师。还请阿达来军师指点，此战，我们该不该攻。”

乌合耶心中其实也不想求一个女流之辈，但这个阿达来确实有几分本事。

此前阿达来曾劝他，说梁国若降，夏军不必追击，结果他不听，追击梁国至天堑之处，被梁军围杀，死伤惨重，他也受了重伤。

后阿达来又劝他，说攻城可以，但务必让主力军留守军营，乌合耶又不听，结果被梁军绕后突袭。

再后来，阿达来反而劝他攻城，并强调让他以主力全面攻之。

他当时受了惊吓，被梁国这呼来呼去的计策给搞怕了，不曾出战，又因军中轻女流的思想，将阿达来驱逐。

结果探子来报，说是兖城境内梁国士兵损伤惨重，近一半的士兵因水土不服倒下，正是出战的好时机。

乌合耶失悔不已。但为时已晚，因为雨季来临了，粮草辎重难行，战事只能拖延。

眼下他好不容易将阿达来重新寻回，并以军师之礼相待，就是希望她能再度帮忙指点迷津。

阿达来手指在棋谱上轻点，看着乌合耶弯曲的脊背，嘴唇微微勾了勾：“乌合耶将军，你可知事不过三的道理。”

“这……”

“你是聪明人，应当明白‘三’这个数字，多为轮回天数。三、九、八十一，均是如此。”

乌合耶不明白她在打什么哑谜，道：“还请军师明示。”

阿达来笑了笑：“此前的三次机会，你们均错失了，你们失了先机。先机这种东西，通常都是上天赐予，也就是说，你们失去了上天的帮助。你们此战，必败。”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木乎达立即跳起来大吼：“你个娘们儿懂什么！这是打仗，又不是绣花儿！乌合耶，把你脑子里的马粪倒倒，找一个娘们儿指点迷津，还不如直接拎刀抹脖子痛快呢！”

“木乎达！”乌合耶瞪着他，“你说话客气点儿！”

“木乎达将军不要动怒，”阿达来笑意盈盈，声音清浅，“敢问木乎达将军，您拥有令人艳羡的庞大身躯，这具躯体，又是谁给您的呢？”

“你想说什么，我这自然是我娘给我的！”

阿达来闻言掩面而笑，笑的艳丽，笑的娇羞：“是啊，木乎达将军如此轻视女流，可自己的这具躯体竟还是从女流胯/下诞生的，这是件多么可耻的事情。木乎达将军不如提刀自刎吧。”

“你！”木乎达气的脸红脖子粗，不知道如何反驳。

阿达来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他们，笑道：“两月内不要出战，若出战，死伤惨重。”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上方：“天道不允，你们，必不战而败。”

*

兖城境内，沈秋石收到顾宸煜的来信。

顾宸煜在信中大吐苦水，说祝言秉那个老东西不是人，一再刁难他，他快愁死了。

沈秋石给他出主意，说，祝言秉不是有个小儿子不喊他爹么，你去造谣，就说祝言秉这个儿子其实是他的孙子，是他大儿子跟他那个小姨娘生的，也让祝言秉头疼头疼。

顾宸煜照做了，祝言秉家里鸡飞狗跳起来，果真不再找他茬了。

几日后顾宸煜给沈秋石回信，说，夫人你可真是神了，祝言秉那个儿子果真不是他儿子，而是他孙子。而且祝言秉好几个儿子都是他孙子。哈哈哈，可搞笑了，这几天州府府衙可热闹了，祝言秉那老头儿都快被气死了。

顾宸煜还在信中附了一张画，画的是快被气死了的祝言秉气瘫在椅子上，涕泗横流。

沈秋石看到，笑了好久。

又过了几日，顾宸煜在信中说，说兖城的知府贪污受贿，还斩杀邻国流民，且他还跟江湖教派有勾结，害死了不少当地百姓，他要写折子给汴央，让皇帝革了他的职，砍了他的脑袋。

沈秋石一听，忙给他回信，说别别别，你先打听他贪了多少，让他把贪污款一分不剩地都吐出来，然后再扔到街上去，让百姓处置他。

顾宸煜回了他两个字：厉害！

兖城的知府名叫李长寿，确实蛮长寿，已过花甲之年，胡子跟头发全白了，但心却是黑的。

顾宸煜按照沈秋石教给他的方法，先给李长寿的几个儿子送去了书信。

告诉他们，说他们的爹被上头给查了，眼下瞒不住了要砍头。

顾宸煜作为钦差，念在此前李知府给他送了不少冰敬跟节敬，想给老知府透个消息，但是又怕知府年纪大了，听到这个消息吓得厥过去，所以才给你们几个递信，你们几个别告诉老知府。

又说，大家都是当官的，都知道当官的难处，他来兖城的这段时间，老知府对他也蛮不错，他就看在这份交情上，给你们几个出个主意。

说兖城西边儿有个军营，军营里有个军师，姓沈，你们求见沈军师，就说要给军队贡献军需，他就一定会见你。

贡献军需这事儿呢，是记在贡献册子上的，到时候拿回朝廷一看，兖城的知府对西部的战事有功，兴许知府的官儿就能保住。

李长寿的几个儿子都是酒囊饭袋，最大的快赶上祝言秉了，儿子都快有顾宸煜一般大了，但天天在外面喝酒打架溜猫逗狗，不务正业。

几人全指望着李长寿的这个官职过日子呢，要是李长寿被革职了，他们离死也就不远了。

看到顾宸煜的来信，甚至都不曾去确认过信件的真伪，就吓得纷纷去凑银子，往西部大营交。

顾宸煜都呆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沈秋石一连收了几天的银子，心情大好，又让顾宸煜施行下一步计划。

顾宸煜又按照他的指示，给李长寿去了书信。说李知府啊，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事儿啊，你说你这事儿犯的，我都给你兜不住了啊，上头现在坚持要查你，你说怎么办吧。

我原先还不肯把这事儿告诉你，告诉了你的几个儿子，你那几个儿子孝顺啊，为了保住你的命，把自己的家底全给交西部大营了。说给军队补充军需能攒国家贡献，把这贡献都记在你头上，能让陛下饶你一命。

尤其是你那个大孙子啊，我偷偷问了西部大营的军师，说你那个大孙子没啥钱，捐的不多，但是在军师面前痛哭流涕，问还能捐什么，当场连自己身上穿着的锦衣都捐掉了，说这是你捐的。

你可真是好福气啊，人生在世，求得不就是子孙绵延父慈子孝吗，你有这么个孙子，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又说，你这事儿说的好听叫瞒而不报，说的不好听就是欺君。涉及到西北战事，皇帝知道了，肯定是要诛你三族的。

但我看你那个大孙子实在忠厚老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孝顺好孩子，你七老八十了眼睛一闭腿一蹬没什么，可我就是可怜你那孙子，他又没犯什么事儿，平白无故遭牵连。

这样，你要是听我的，就把家底全掏出来，按照子孙的名义捐给西部大营，记入战事贡献，陛下肯定会念你的情，放你子孙一条生路。

我言尽于此，你听不听全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李长寿毕竟在官场上混迹了几十年，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没见过，顾宸煜如果只用他犯了事儿要查他肯定吓不住他，甚至还能跳起来反咬顾宸煜一口。

但现在顾宸煜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意思是想保他，又拿了他的儿孙说事，李长寿就不得不掂量了。尤其顾宸煜还在信中提到了他的长孙李迎宣。

顾宸煜说的给西部大营捐献军需的事情暂且不论如何，但他孙子李迎宣为了保他竟做到如此地步，是李长寿万万没有想到的。

要知道他的长孙李迎宣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几次不顾长幼尊卑在他面前指指点点，痛骂他为官不仁，是朝廷额的耻辱，是百姓的祸害。

但这样的孙子，在听说他性命不保时，竟想着用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救他的命，当真叫李长寿意外。

李长寿立即把李迎宣叫来，问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李迎宣矢口否认，嘴硬道：“我巴不得你死，怎会救你，你死了，百姓就快活了。你不能祸害百姓，我高兴还来不及。”

结果李迎宣的娘跑过来，跪在地上抹泪道：“迎宣啊，你心系你爷爷你为何不肯说啊。你为了保你爷爷的性命，连最喜欢的那方墨砚都卖了，就是希望圣上能看在李家对国家战事的贡献上饶你爷爷一命。你这孩子，为何到现在还要嘴硬。”

李迎宣去拉他娘，羞道：“娘你快别说了，我又不是为他。”

他娘继续道：“若不是为你爷爷，你何故要以你爷爷的名义捐赠。连你爹捐的东西，你都私下改成你爷爷的名字了。”

李迎宣睁大了眼睛：“娘你怎么知……”

旋即意识到什么，忙道：“是我爹改的，不是我，娘你别胡说。”

“你爹大字不识一个，至今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怎还写的来你爷爷的名讳，还写的如此好看。你这孩子就是如此，口是心非，明明担心你爷爷担心得要死，却偏瞒着不说。”

“我没有。”

“好了，你们二人别说了。”李长寿闭了闭眼，仰天长叹一声，“天要亡我啊。”

没过多久，沈秋石就收到了李长寿送来的军需五百万两。

沈秋石高兴坏了，一边计划着这笔钱要如何用，一边写信给顾宸煜，让顾宸煜以祝言秉的名头，把李长寿的孙子李迎宣抓了，让李长寿再拿五百万两来赎人。

顾宸煜都惊呆了，回信道：还要五百万两，李长寿有这么多钱吗？

沈秋石回：他可是知府，地头蛇，他这么贪，怎么可能一千万两都拿不出来，快去快去，我定要讹到他裤头都不剩。

顾宸煜只能乖乖去做了，然后李长寿果真又拿了五百万两来赎人。

短短几天，李长寿似是老了二十岁，背脊都弯了，脸上布满了褶子，胡子头发全变成了白色。

沈秋石冷冷地看着他，那么多人命葬送在他手上，如今他还能留一条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沈秋石让顾宸煜带带李迎宣，说李长寿不是个好东西，但他这个孙子倒是个好苗子，就是性子有些执拗，需要再打磨打磨。

顾宸煜回他：夫人就是我的小诸葛，我一切都听夫人的。

*

六月中旬，夏军来犯，二十万人马来势汹汹，驻扎在兖城脚下，天天在城门口叫嚣。

段成均召集众将领商议应战事宜，沈秋石持反对意见，要求众人坚守不出。

士兵们将养在城中几月，早就按捺不住，再不见血，可能内部就要先打起来了。

沈秋石此时说坚守不出，无疑是引起众怒。

他此前两场战役赢得凑巧，很多人对于他领兵作战的能力是持怀疑态度的，如今听他这么说，自然反对声就此起彼伏了。

“夏国虽然来势汹汹，但我梁国也不是怕事的。”

“就是，打仗打仗，打起来才说了算。他敢来叫嚣，就要做好被我杀死的准备！”

“如此幽闭龟缩，岂不是让夏国笑话，笑我梁国士兵胆小如鼠，连出城应战的胆子都没有！”

“历来只有战死的武将，没有怕死的逃兵！请求军师准许我们出城应战，我做先锋！”

“也请军师准许我出城应战，为报国家，为报军师，我死而无憾！”

“请军师准许出城应战！”

“请军师准许出城应战！”

“好了都别喊了！”穆衍站了出来，“到底你们是军师，还是沈军师是军师？军人首先要做的就是服从军令。不过是让你们闭关不出，又不是让你们缴械投降，何故在此做出威逼之举！如此心浮气躁，他日夏军在城外叫嚣你们不敢开城门，你们是不是还要打开城门让夏军直入啊？”

众人被穆衍一段话说的纷纷噤声，虽还是不服气，但到底是不敢再说什么。

沈秋石见众人都安静了下来，这才缓缓道：“不是不出兵，而是不适宜出兵。兖城的这个天气，有些不正常。”

他顿了顿：“我怀疑，有雨冰。”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节已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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