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王子妃今日去了西市?”
夜色如水,凉风习习,新月犹抱琵琶半遮面,躲在云层中,露出尖尖一角。
景衍梓宫不久,趁天色尚早,去了清凉阁,被告知王子妃半时辰前就已休息,便折回住处清晏堂。
越冰日以为常向景衍禀报清凉阁近况。
“是,还带了两个管事一起。”
得知相思在西市逛了一整天,景衍想她难得出宫一趟,应当是累坏了,难怪要早早休息。
越冰心想,自从前几日王子妃大赏梓宫后,接二连三赏赐不断,如今又与管事们走得近……
想到此节,他自顾自说:“殿下,王子妃近来动作频频,莫不有心掌管梓宫庶务?姬淑女很快就要嫁进来,王子妃这时有心操持中馈,不知何意。”
景衍正坐在灯下看书,闻言,翻书的动作倏顿。
他知相思重赏下人,原想她是在借着打赏纾解怨气,故而不曾多言,今日又知她在西市买了一车的东西,心下更加认定,自不会再疑惑其他。
越冰所言令景衍陷入了沉思。
他未想到此节,概因三年来相思从不过问梓宫庶务;哪怕两个多月前,景衍下令由他亲自严查清凉阁一草一木,一饮一食,她亦不曾多问。
联想过去几日相思种种行径,她未必没有生出管家的心思。
不日后大婚,姬嫣然入主荷花台,她的身后有母家,有姬王后,将来还会有孩子,即便日后不依靠景衍,她的身份地位无人能撼动。
可相思不是,她既无母家,又无子嗣,想要在梓宫立足,如若不掌管中馈大权,怕是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何况,以姬嫣然的性子,很难说日后能与相思和平相处。
景衍扶额想,相思自幼失恃失怙,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他。
心中当下有了分别。
只是……景衍敛眸,俊美的侧颜在烛火下浮出暗影,勾勒出线条分明的五官,微光落在好看的眉眼上,仿佛笼罩一层迷雾。
掌家大权么。
她有此心,何不亲自说与他听?只要她开口,景衍心想,他是不会拒绝的。
事实却是,她通过赏赐掀开一道口子,与梓宫管事亲近,再之后水到渠成——她情愿绕圈打转走远路,也不愿走向他这条捷径。
景衍眼帘微动,心道,看来迎娶姬嫣然,真的令相思伤心难过,一病两月不说,又无意间知道了弦月湾一事。
那夜星空璀璨,明灯灼灼,景衍温情脉脉,以为一切水到渠成,却不想姬嫣然无故落泪,即刻打道回府,以至一度不愿见他。
景衍知是相思作为,她定是说了些什么,才让姬嫣然失控。
好在,困难迎刃而解。姬嫣然原谅了他,甚至将那晚生气落泪的缘由讲述得清清楚楚。
景衍原想不起是哪句话开始的,直到姬嫣然言明后他才终于明白,是所有:从弦月湾开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与三年前相差无几。
他知相思倾心于他,不曾想情深至此,竟连他三年前说的话都记得分毫不差。
景衍却是忘了,不及深思,脱口而出,触动了姬嫣然的伤心处。
回想此事,景衍心绪几许沉浮,竟有丝丝隐秘的欢喜。
任何男人知晓有女子将他的话镌刻心头,想必都会隐隐自豪,景衍非圣人,不能免俗。
不消多时,景衍神色稍霁,唇角微扬,淡淡道:“她是孤迎娶的第一位王子妃,主掌管家大权理所应当。”
越冰闻言微惊,不敢有异,点头应是。
景衍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孤记得,王子妃行赏有遗漏?”
越冰:“是,苏管事和她手下的人不在其中。王子妃连着几次打赏,都没有他们。”
苏管事是母后的人,明里暗里帮着做了不少事,日后相思掌权,再留母后的人在梓宫,只怕后患无穷。
景衍默不作声,两指不停地摩挲着书页,烛光下墨玉般的眸子覆上阴影。
片刻后,他才吩咐越冰:“母后送进来的人,寻个由头全都打发了吧。”
“是。”越冰诺然。
*
西域关入夜渐冷,秋风吹打在冰凉的城墙上,两面黄旗随风摇曳,唯有守护边关的士兵岿然不动。
时无度立于城墙高楼,俯瞰远处。
月光淡淡,照不尽茫茫沙漠,眼前昏暗不明,如同深渊无始无终。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①,白天来此一观,感叹前人所言千真万实;不想夜晚的沙漠只一眼便叫人不寒而栗。”
时无度闻声回头,看清来人,微一拱手:“兄长。”
周元浅笑回礼:“子义。”
时无度垂眸,周元这个时辰来寻他,想必是有话要说,而他正好有事要问对方。
两人点头示意,不约而同地沿着城墙走到角落,月光在地面照出两个身量相仿的影子,一左一右。
“请兄长告知,阿姐此赴边关,是否另有隐情?”时无度问。
周元摸了摸鼻子,笑着反问:“子义不信晴晴是来陪你过生辰的?”
时无度摇头:“我从不过生辰,阿姐知我,十几来年从不打扰。可此次入关,阿姐连兄长与鸢鸢都带上了,想来有重要的事,她不知如何说与我听,便委托兄长代言。”
姐弟两人生辰已过,时芜晴没有要走的意思,借着叙旧,鸢鸢思念舅舅的名义暂住于此。时无度默许弘舟回梧州城内的住处收拾间干净的院子出来,结果时芜晴婉拒了。
不得已,永宁侯府的人只得都安排在西域关城内。时无度原不作他想,但时芜晴每次见他,温声叮嘱两句后欲言又止,并面色为难地看向夫君周元。
时无度与时芜晴,有时不必言明,仅需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在想什么。
周元笑了笑,神色艳羡:“子义不愧与晴晴龙凤双生,心有灵犀,便是我这个做丈夫的都自叹弗如。”
又道:“此番入关,确有一事相告。晴晴深知书信无用,只好亲自前来;又担心说不动你,故带上我与鸢鸢同行。”
时无度看他:“到底何事,请兄长告知。”
周元沉吟片刻开口:“时老公爷病重,圣上先后派三名太医诊治。太医们口径一致:老公爷只怕撑不到年后。”
时无度面色一沉,陷入沉默。
周元意味深长看着他,微弱的灯火下,半脸胡子的时无度露出幽黑的眼眸,在夜色中映出火苗的模样。
预料对方会如此反应,周元不等回答,继续道:“先前晴晴已书信一封告知岳丈此事,结果不尽人意。”话音一顿,他苦笑,“岳丈书信仅回了一个字:不。”
时无度一言不发,当周元说完后,气氛逐渐变得静默,回旋耳边的是刮在石头上的阵阵秋风。
过了许久,沉默多时的时无度终于开口:“阿姐是想我回去,见镇国公最后一面。”
周元颔首称是。
时无度忽地嗤笑,冷脸道:“阿姐糊涂,收到父亲书信时就该明白,既然连父亲都无法说动,又如何能说服我。”
言语间,似在说他不愿回去。
周元在心里叹气,出发前他就劝过晴晴,子义心如坚石,完美融合了岳丈与时老公爷的性格,且更胜一筹。
但一想妻子那张泫然欲泣的容颜,周元心头微动,硬着头皮劝说时无度。
“老公爷戎马倥偬一生,为东祁立功无数,德高望重,如今油尽灯枯,若临终前儿孙都不在身边守孝,传出去,只怕会让天下人耻笑。说时氏乃名门望族,时国公生前儿孙健在却不承欢膝下,唯有孙女一人陪伴,有失大家风范。”
时无度冷哼:“倒不如让外人知镇国公生前做的好事,便再无人嚼口舌之言。”
若顺着话往下说,怕是要提及时家秘辛,周元不便深究,只好道:“子义,老公爷生前做了什么,我不予置评;可你是时家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默了片刻,时无度生硬地撇过头,音如冰霜,如数寒冬。
“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不做时家子孙。”
祖父与阿父,一个无情,一个无义。
就像他与阿姐的名字。
周元眉心微蹙:“那你可曾为你阿姐考虑?晴晴不仅是时家女,更是周家妇。她是吾妻,是鸢鸢的阿娘,她有自己的小家要顾,你不能把时家的责任全部推给晴晴一个女儿家身上,时家的继承人是你时无度,不是时芜晴。
“过去几个月,晴晴公府侯府来回奔波,她不仅要关心老公爷的病情,还要打理侯府大小庶务,再这样下去,只怕等不到你回京,晴晴就先一步积劳成疾。”
言及阿姐,时无度不再说话,立在原地默默听着。
周元看在眼里,胸中有数,最后道:“言尽于此,就看子义如何抉择。”
说完这一句,他颔首离去,留下时无度独自一人在夜风中傲然屹立。
时间分秒流逝,也不知时无度站了多久,当他抬头看向天空,月亮逐渐西移,往沙漠的另一端去了。
中秋将至,天上的月亮逐渐有了分别,从新月开始一日日地变化。
时无度看向天空明月。
祖父病重么。
如此一来,他留在西域关的日子不会太久,他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唐王维《使至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