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墨如漆,明灯灼灼,白墙绿瓦的宫殿平添几分诡异;冬风呼啸,沙粒迷眼,偌大的石阶恍若高耸入云。
石阶之上,偶有细小的沙粒铺面而来,拍打得金尊玉贵的肌肤微微生疼,玄色的丧服经黑夜融合看不分明。
景衍负手立定,俊美的五官看不清切,只落下暗蒙蒙的影子;温润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清冷漠然宛如一把锋利刀刃,杀人于无形。
他的心境堪比冬日冷风,又混杂着隐隐的痛觉,尖针般扎在心头,时而发作。
每当微弱的疼痛感袭来,俊容便蹙上一分,景衍的眼神愈发冰凉。
抬头仰望夜空,月薄星稀,仿佛在替他诉说心事,诉说过往的不为与不堪,沉默与隐忍。
即将为人父,景衍喜不自胜,可当看到姬嫣然含情期盼的眼神,过往相似的场景就会在脑海中一一浮现,随后画面转动,泪痕满面的相思近在眼前,床畔的医士频频摇头,以示无奈。
不多时,记忆消散,景衍悲悯难忍,咬唇握拳。
曾经,他也有机会做人父的,只可惜……
“衍儿,你在想什么?”
凉夜中,身后忽然响起姬王后的声音,语气略有不满。
景衍闻声回头,行过礼淡然开口:“儿臣所思所想,母后一清二楚,何需询问。”
姬王后冷笑,一挥手打发了所有仆婢,宽广悠长的宫廊下母子相对而视。
“外族人不配有你的孩子,这一点,衍儿你需要牢牢记住。”
见景衍并无有意隐瞒,姬王后不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点明:“当年为将你摘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嫌疑把柄,本宫迟迟等了两个月才下手。但别忘了,下令杀死那外族人腹中孩子的人虽然是我,但你同样,难辞其咎。”
冷风刮在耳畔,刀割似的疼,景衍直勾勾定向姬王后,语气悲怆不已:“母后,儿臣从小到大,虽有后悔之事,但绝不痛惜留念;唯这一桩,一失足成千古恨,儿臣悔不当初。”
倘若当年相思平安生下孩子,便不会有今日了吧?得知他再娶,她伤心,她难过,可有了孩子,相思决不可能与他和离,更不可能远走高飞。
无论是丧礼还是缅怀宴,皆不会发生。
瞧着亲儿悔恨不已的样子,姬王后气得很铁不成钢,拂袖狠道:“那又怎样?当年可是你亲自点了头,亲自差人告知本宫可以动手。堂堂七尺男儿,既然狠得下心,合该拿得起,放得下,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何用?难不成你眼见嫣然有孕,开始心疼那个注定无法出世的孩子?”
百年之后九泉路上遇见,她的好大儿可有勇气亲口告诉那无福无命的孩子,真正害它不能出世的正是自己这个亲生父亲?
笑话,当真是笑话一场。
思及此,姬王后不由得嘲讽嗤笑,看向亲儿愈发不善。
景衍被戳中了心思,些许慌乱地别过对面审视的眼神,与此同时,一股微弱的埋怨之气冲上大脑,他反驳道:“母后多年前也小产过,身体受损,调养数月才好。儿臣原以为您最能体会丧子之痛,不想母后不仅忘了,还暗中在相思的药方中添加藏红花,使得她身体受损严重;儿臣替您隐瞒了,母后为何还要咄咄逼人,时至今日甚至大言不惭,轻飘飘一句就要儿臣放下?”
当初就是不愿相思走上母后的后路,景衍才迟迟不肯圆房。一旦撕开那道口子,顺理成章该有孩子,他或许能暗箱操作,哄骗相思喝避子汤,然时日长久焉能不怀疑?若非相思主动提及,景衍大概是只字不言,尽量拖而避之。
决定迎娶相思伊始,母后勒令不许她有长子,景衍开始谏言王上与东南北国重开互市,只要他能出使别国,数月不归,当前困境不攻自破;只要他成功完成任务,迎娶姬嫣然水到渠成;只要姬嫣然诞育长子,他和相思再无障碍。
事与愿违,偏得是相思主动开了口,直到现在景衍犹能想起她羞涩赧然,低头伏在他身边说的那句话:夫君,我的身子已然大好了。
鬼使神差。
景衍答应了,接连三个夜晚,他与相思小意温存,迟来的新婚之夜,他难得没了理智,失了分寸,满脑子想的是相思在怀中绯艳如花的娇羞,竟忘记防患于未然。
后来,景衍出使南诏,半途收到母后的来信,内容言简意赅:相思有喜,尚未告知王宫,除否?速回。
折返西京的途中,又收到琉璃的来信,字里行间充斥着王子妃怀孕的喜悦。
景衍连夜赶回西京,却没有即刻进紫薇城,而是对照两封信中的内容找到了诊脉的医馆和药馆,详细询问后确认相思有孕无虞。
那夜月华如练,夜凉如水,景衍浑身比月光还要冷,比深夜还要凉,在街道至紫薇城一段不长不短的路上,作出了决定。
他派人去了东宫,自己则去了清凉阁,望着熟睡的相思,彻夜难眠。
相思醒来看见他,惊喜无以复加,饶是如此,景衍依旧没有收回决定。
相逢极为短暂,清早破晓他便走了,没留下让任何人怀疑的证据。诚如母后所言,相思小产时,景衍尚在南下路上,距西京一个月的行程,无人会疑心他。
可是,纵然景衍能将自身滴水不漏地从相思小产一事脱身,也无法撇开他私下主导的事实。
事实就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相思与他的孩子。
往事随风而逝,景衍阖上眼睛,薄唇抿成直线,右手死死握紧,额头青筋凸起。
如果说,在边塞与相思重逢,亲口听到她表述心迹,景衍惊讶之余,更多的是麻烦;可成婚第一年的相处,景衍几乎从未烦心过,不论回梓宫多晚,相思都会等他,即便后来出使他国,景衍回宫见到的第一个人,永远都是相思。
他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对待感情的内心,一直以来将权力置为圭臬,他作的所有决定浑是为至高无上的位置铺路。
哪怕相思当众扔给他和离书,决然离开,景衍只当是自己的慌乱,愤怒,不甘,心痛皆因颜面有损,王室受辱,他在王上的面前会遭受诘难。
可大婚之夜,他怀中拥着姬嫣然,满脑子却想的是相思;越冰没能寻到她的踪迹,甫想到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相思的笑靥,他每回梓宫,再不会有相思等待,景衍那颗权力至上的心刹那间如坠冰窖,空荡荡的,仿佛心头肉的一角被挖走了一块,如何用争夺权位的目的都无法补全。
*
幽黑的夜霎时一阵寂色。
石阶上两人针锋相对,好似一对仇人。
姬王后被呛了一嘴,语塞怔愣了下,瞠目结舌地凝视景衍,转而怒斥道:“好哇,我管不住你了,竟敢当面威胁本宫!”
北宫害她小产何曾会忘,是而多年来步步为营,替儿筹谋,坏事做尽,为的就是扶持景衍登上王位,好让北宫王后及其子景恒永无翻身之地。
谁能想到,她的好大儿不仅丢掉争夺权力的斗志,甚至踩在她这个亲生母亲的痛苦上言语讽刺,归根结底,竟是因为一个出身卑贱的外族人!
心想如斯,姬王后美目之下怒火中烧,姣好的容颜此刻狰狞而丑陋。
“景衍,你若有心,就该好生照看嫣然腹中的胎儿,北宫和大王子可不会善罢甘休!嫣然若出事,衍儿,你就是和整个姬氏一族过不去,届时,本宫也帮不了你。只怕最后你非但再次失去孩子,并且连处心积虑多年的王位,都失去了!成王败寇,景衍,一旦失败,你我皆万劫不复,未竟心愿便去阎王跟前哭求罢!
“过了今晚,你自己决定:继续沉湎过去或是清醒神智。”她目光寸步不离地瞪着景衍,“好自为之。”
末了,留下最后一句,姬王后拂袖离去。
宫廊剩景衍孤身一人。
远处太元殿的灯光明亮无比,缅怀宴的人都还没走;近处东宫四周掌灯,却再无旁人驻守这片石阶之上,宫廊之下。
景衍直视漆黑如墨的天际,耳边冷风呼啸不断,他置若罔闻,脑海里不停地回想起姬王后离开前说的话。
未竟心愿便去阎王跟前哭求罢。
姬王后是否故意他不想深究,可短短一句话瞬间击中了景衍此时此刻最深的渴望。
丧礼一事,景衍苦恼于无法再度以相思的名义与其破镜重圆;然世事难料,只要他登上权力之巅,无人能阻挡他寻回相思的决定,哪怕是最讨厌外族人的母后。
届时再颠倒黑白,又有谁敢说不呢?
思虑片刻,景衍黯然的情绪缓和,褪去清冷的眸光,站在石阶上,视线向下,须臾居高临下的勇气与果决卷土重来。
他凝视许久,直到太元殿传来席散的声响,王上的轿辇向东宫方向而来,景衍远远望了一眼,转身离开。
回到东宫偏殿,美人榻上的姬嫣然安然入睡,景衍平复了心绪,温润如玉的气质再现,目光尽显温柔,爱怜地看着榻上的妻子。
大抵是感受到了良久注视的目光,姬嫣然悠悠转醒,看到景衍守在身畔,不由得心头一暖。
“殿下……”
她柔声地唤他,回应她的是景衍宽阔温暖的胸膛。
景衍将人揽入怀中,轻轻在姬嫣然的颊畔落下一吻,他对上少女明亮的眼睛,郑重无比道:
“嫣然,这个孩子,孤会永远地疼他,爱他,决不会让他受任何委屈。”
姬嫣然心动不已,一时难言,乖巧安静地躺在景衍的怀中,不久前因看到的落寞神色而心绪不安,此时此刻皆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要说:前夫哥鞭尸结束,后面是女鹅的桃花啦,竹马蓄谋趁机而动,结果是嘿嘿嘿~~前夫哥自己在西凌emo没想到女鹅风生水起,想想就激动~
写完这段前夫哥就要出使东祁啦,开启火葬场·万马奔腾也追不上女鹅的道路。
***我再老脸求求预收收藏啦,(文案文名后面会精修),走过路过的小可爱可以瞄一眼康康哇~~~
PS:过年太嗨了,严重上火,抽鼻子是血,脸也肿了一半,看着镜子里的脸凹凸不平,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所以接下来我先调养作息啦,就还是隔日更,我会在文案上说明的(老实说这篇文很久没有榜单了,我一直都是无榜更新的,但不论怎么说,我都会认真写完完结的,谢谢各位追更的小可爱们,啾咪。)感谢在2023-01-28 03:45:00~2023-01-30 03:1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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