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思换了双白裘靴,踩在雪上也不怕雪水渗进来。
折回花园,弘舟在前面带路,绕过了薄冰覆盖的长廊,经过时,秦相思看了一眼,不禁开口。
“弘舟,等会儿知会下人一声,让他们赶紧把廊下的冰清扫干净,免得旁的人不小心走过,不慎摔跤。”
弘舟尴尬地轻咳两声,心想那走廊是将军专门准备的,到现在只有一个人经过。
他不动声色对秦相思笑了笑,没有多嘴,识趣应了。
花园里,红梅与白梅竞相盛开,时无度站在一棵白梅树下,花瓣飘然而落,栖息在树下男子的身上,白色星星点点,远远看去,辨不出是哪朵是雪花,哪朵是白梅。
秦相思定定观望,重逢之后,她发觉眼前的青梅竹马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譬如眼下,时无度披着水绿色的外裳,放在从前,诸如此类颜色的衣服他是决计不会穿在身上的。
曾经的他,或是戎装,缨枪在手;或是玄衣,长剑加身。
而现在,既没有缨枪也没有长剑,只有浅色的衣裳,镌刻出男子修长直挺的身影。
其实,时无度穿浅色的衣服,也很好看。
感受到身后的视线,梅花树下的男子倏然转身,目光冷不伶仃与秦相思对视。
意识回笼,察觉自己略有失态,秦相思摸了摸鼻子,假装无事走上前。
“晴姐姐呢?”
“阿姐有事先回去了。”时无度抬头,看了眼灰蒙的天色,“我送你回宫。”
秦相思微笑,眸似新月弯起。
难得出宫一趟,她私心想在外多逗留些时刻,于是摇了摇头道:“时间还早,不急。我们去找陆大人吧,听说他终于是大理寺少卿了,我还没向他道喜呢。”
“大理寺旧案积压,陆兄脱不开身。”时无度这般回着,眼前却浮现出近几日在宣政殿外与陆齐匆匆打照面的情形。
新官上任,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还没焐热,陆齐三天两头去宣政殿,不知圣上召他有何要事。
秦相思没有放弃,又提议道:“无妨,去看看菡若也行,回京路上受她照顾,我这次专门备了礼。”
女子期盼的神情尽入眼中,时无度稍作思忖,依然否决了。
“她在母家。菡氏一族是东祁数一数二的杏林世家,规矩森严,贸然拜访断不可行,必得提前一日送拜帖。”
话音才落,眼底的期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霎那的失落。
他急忙补充:“别灰心,阿姐分别给两家送了请帖,十九那日都会见到的。”
“嗯。”听了这话,秦相思开心地点头。
她站在红梅树下,脸上复扬起笑容,明媚的堪比树上嫣红的花瓣。
时无度眉眼温和地欣赏树下的美好,脑海中不自觉回味起片刻前的场景。
与西域关重逢不同,如今的秦相思面色红润,腰肢上的肉长回来了,他怀抱着她慢走的时候,过往熟悉的感觉一涌而上。
他不喜欢她消瘦的样子,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时无度,秦相思在西凌过得是什么日子。
回来最好,不管是皇宫还是他,都有信心将她养回原来的模样。
只是当下不能急,需得静待时机,伺机而动。
思及此,时无度敛眸,须臾用猛兽窥猎物的眼神看向身旁,又在对方转头时悄然而逝。
*
两人无所事事,秦相思望着花园里的梅花白雪,忽然想起件重要的事情。
“时无度,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露出警惕的神色,左右打量,“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换个清净的地方。”
时无度注视着她的动作,眼神微暗:“好。”
他带人至书房,这里素日不会有下人来,院子外有亲信把守,十分安全。
秦相思第一次来时无度的书房,三间开的房间,陈设简单地令她不禁想起在梧州的时宅。
坐榻又硬又凉,娇生惯养的公主甫一坐下,微不可察地蹙眉。
“坐这里。”时无度将身后的鹤氅叠成方块大小,没有递给她,而是兀自放置在自己身旁。
秦相思毫不犹豫地坐了过去,两人共挤一张软榻,肩膀相抵。
时无度斜眸就能看到她的侧颜,从乌发至额头,鼻尖至樱唇,再到莹白修长的脖颈。
目光上下逡巡,秦相思恍若未觉,她甚至向身旁温热的身躯靠近,娓娓道来。
秦相思要说的,与赏雪宴那日的事情有关。
从椒房殿回去后,她心绪复杂难言,开始一遍遍翻阅古书,看到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时,福至心灵。
捧杀,故意纵容。
秦相思无法形容当时的心境,忆起往事,她宛如陷入茫茫深海,寻不到出口。
平心而论,秦相思是喜欢江静言这位嫂嫂的。
祖母曾告诉她,相思这个名字,是母后亲自取的。
秦相思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可惜记事起,偌大的皇宫里只有祖母和时无度如此唤她。后来,时无度离宫,唤她名字的,唯剩祖母。
但她尚在襁褓中的时候,模糊的印象里,有两个女子唤她思思。
其中一个人是姑母,而另一个,正是皇嫂。
思思,思思,皇嫂的声音很温柔,像母亲在孩子耳边低语。
这是秦相思关于幼年为数不多的记忆,温柔的呼唤却永远存在了她的心中。
后来,皇嫂开始和皇兄一样,唤起了封号,但声音和记忆中的无甚差别,温柔和善。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对于从小失去双亲的秦相思而言,她内心里,其实是把皇嫂当作母亲来看待的。
自然而然的,就像那些向母亲撒娇的女儿一样,秦相思也会对皇嫂撒娇,会与她说些羞于告诉皇兄的女儿家心思。
三年前,景衍忽然告别,追随而去的念头在秦相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也只是有想法而已。
皇兄和祖母鲜少准允她出宫,每年夏日去南山行宫,每隔三年去一次云州,已是恩赐。
在淮州那些天,秦相思日思夜想,茶饭不思,却也没有付诸行动。
江皇后看出了她的心思,稀松平常地询问缘由。
秦相思从未怀疑过长嫂别有用心,如同平日在宫里那般,将云州发生的种种全部告诉了江皇后,包括她遇见景衍,芳心暗许,甚至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往事如潮水涌进脑海中时,秦相思赫然发觉,当年,她其实是犹豫的。
而在背后支持,鼓励秦相思的,是皇后江静言。
一炷香的时间飘然流逝,秦相说完后,不知觉依靠在旁人的肩头,叹了口气。
安静结束得很快,她话音刚落,耳边响起时无度的疑问:“圣上知道么?”
秦相思摇了摇头:“我拿不定主意,不敢说与皇兄听。皇祖母那里我也半字没提,就只告诉你了。”
她怅然喃喃,感慨低叹:“我也不知是对是错。即便皇兄信了我的话又能如何,难道……”他会因此废了皇后吗?
皇室子嗣为重,然而江皇后嫁给皇兄多年无子地位都不曾动摇,更何况不过是只言片语。
想想都觉得是痴人说梦。
“思思,你做得很好。”时无度轻道,“皇后是国母,将来的太后。此事没有证据,仅凭一面之词不会有实质结果,不轻举妄动才是上上之策。”
当年,秦相思突然执意离宫,时无度不是没有怀疑,只不过当时感情占据了上风,她喜欢上别人这件事已然令他夜不能寐,得知她还要追随对方离开,时无度的理智如云集寺的佛门,说关就关。
唯一清醒的时刻全都用来叮嘱秦相思了,让她隐姓埋名;不论去往哪里,都不能告诉别人她的真实身份;身在异乡,决不能从她的嘴里说出‘秦’这个东祁皇姓。
否则,他决不放手。
哪怕再也看不见秦相思的身影,时无度的理智回归,却是用来思考如何替她隐瞒。
后来终有怀疑,他已身在西域关,早出晚归盯着沙漠,将渺茫的疑虑丢到一旁。
直到今日,听了秦相思的一席话,时无度回想起曾经萦绕在心头的疑惑。
毋庸置疑,他几乎可以肯定,三年前,秦相思毅然决然离开东祁有江皇后的推波助澜。问题在于,圣上纵然得知真相,也不会重罚,若因此传扬开来,恐产生更糟糕的后果:姑嫂彻底撕破脸。
江皇后一旦成为太后,难保不会处处刁难秦相思,而那时,再没有圣上和太皇太后来护着她了。
时无度能想到这一层,圣上自不必说,以他对秦相思的疼爱,只怕得知了真相也会按下不表。
因为江皇后的地位不会轻易更改,河东江氏名门望族,皇后出身摆在那里,更遑论她与圣上十余年的夫妻感情。
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秦相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皇兄和江静言十余年夫妻,感情深厚,皇兄不可能因为几句话而降罪于她;况且,这等事没有任何实物证据,浑都是江静言多年来无形之中言语间纵容秦相思任性妄为,倘若她咬死不承认,秦相思也无可奈何。
毕竟离宫三年一事,确确实实是秦相思所为。
想到此节,她失笑道:“皇后嘱咐司宫台日日送补品到春风殿,现在的我反而不敢轻易享用了。”
秦相思并非是真的疑心补品有问题,而是从小信任喜欢的长嫂多年来暗里故意骄纵她,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正如几日前她还能从容喊其皇嫂,如今却是怎么也张不开口。
时无度听出语气里满满的嘲讽味道,微微沉吟,揽住了秦相思,安慰她。
“别怕,补品这事宫里人尽皆知,即便是我也有所听闻,她城府再深,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害你。
“思思若不放心,今后除了补品外,其他一应入口之物皆用银器;左右吴医令日日请平安脉,真有状况发生,也能及时应对。”
重要的是,届时便有了物证,江皇后无从抵赖,哪怕她主张无辜,少不得被治个疏忽大意的罪名。
后宫水深,皇后被问责,谁又敢保证其他嫔妃不会煽风点火呢。
疑窦从心而生,但凡有一次,将来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圣上怀疑的越多,皇后的地位越是岌岌可危。
“到那时,思思尽可安心了。”
秦相思噗嗤一笑:“说的好像皇后一定会害我似的。”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时无度一番话很大程度上安慰了她。
总归她趁早识破了江皇后的真面目,敌人在明,好过在暗。
秦相思不觉莞尔,微黯的情绪渐散,她点头对时无度说道:“你放心,今后凡是椒房殿的东西,我会谨慎对待。”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二十五号晚上零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