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季节,路上断断续续下雨,进京的行程尚未受阻,顺风顺水地走了一个月,终于进入东京地界。
马车宽敞且平稳前进,后半月秦相思休息得不错,虽是在赶路,但她的一饮一食皆精致可口,得益于菡若的调理,秦相思胃口尚佳,脸上是肉眼可见地圆润了。
清晨,秦相思犹在梦中,行进的马车戛然而止,她迷迷糊糊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却没见海棠的身影。
支开窗,外面又是下着雨,细雨如丝连绵不绝,秦相思杏眸迷离地向外看,隐隐觉得所处的地方十分熟悉。
她揉了揉眉心,倚在窗畔,在清凉的风雨中神智渐渐恢复清明。
秦相思定睛想看清楚窗外的风景,正这时车门从外面打开,一股凉风吹了进来,伴着绵密的细雨,打湿了近门的软垫。
海棠蹲在门旁擦拭身上的雨水,视线落向窗牖:“女郎,你醒了。”
秦相思问:“好端端地队伍怎么停了?”
海棠:“前面是风清谷,奴婢刚刚去问了弘舟:一连几日下雨,谷底道路坍塌,眼下将军正着人疏通出口,且有的等了。”
说话间,她收拾完毕,熟练地烧着热水,端出准备好的早饭摆放在案几上。
秦相思在海棠的服侍下洗漱用饭,之后两人百无聊赖地在马车上等待,时间过去一个时辰,队伍丝毫没有动身的迹象。
窗外,雨淅沥沥地下着。
秦相思坐不住,起身道:“我下去看看。”
“女郎,外面风雨交加,当心身子。”海棠急忙取来幕离和斗篷,把秦相思裹得严严实实的。
因着下雨,空气湿气重,天色虽亮,但从树木繁盛的风清谷往上看,朦胧不清。
风清谷地广人稀,树枝茂密,秋雨袭来,泥路混着雨水和枯叶,一不留神便染污鞋面与裙裾。
秦相思缓步往前走,白纱帽裙沾染点点雨滴,视线似朦胧的天色般模糊,好在她熟悉此地,很快就寻到了时无度。
在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地方,他独自一人执伞而立,背影修长,绵绵细雨里,似有几分寂寥之意。
秦相思停在他身旁。
站在高地,谷底在视线前下方,仔细观看,可见宽阔的道路被树木泥土堵塞,下方人云攒动,正在搬运倒地的树木,清理堆积如山的泥土。
风清谷地处东京,四面皆通,距离京城不足半日的路程,而向南,正是南山行宫所在。
时无度觉察到来人的动作,但并未收回视线,目光怔怔眺望远方。
秦相思顺着他的视线看,发现他正看着西方。
“时无度,你是在想念姑母吗?”
风清谷的西面,云州的云集寺就在那里。
时无度身形一顿,视线收回折向身侧,没有料到她会来,一时并未开口。
幕离后的秦相思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白纱中探出一截藕臂,指向西面。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姑母前往云集寺,我和你也是站在这里看着她离开。”
秦相思幼年在祖母身边,陪伴她长大的,还有年长她三岁的时无度。
她知道有位姑母一直在慈安殿佛堂静修,而时无度日日去佛堂晨昏定省,秦相思偷偷观望许久,发现每月仅有一日时无度得以进入。
祖母告诉她,在佛堂静修的姑母是时无度的母亲。
秦相思六岁那年,姑母终于从佛堂出来了,但不是回时府。
彼时她年纪小,不明白姑母去云集寺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时无度很伤心,素来寡言少语,冷心冷面的他,头一回掉眼泪,不管不顾跟在马车后面,大雨侵袭,最终止步于风清谷。
“不会忘。”时无度眼底黑沉沉的,声音略哑。
话音刚落,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向身旁,不长不短的距离,隔着连绵细雨,女子的容颜又被幕离遮掩,难以看清。
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双重屏障,将秦相思的容色深深映在脑中,但不是她如今的模样。
代替浮现在眼前的,除却道厚厚的雨帘,是一张稚嫩可爱的面孔。
往事与之一同涌入脑海。
时无度九岁那年,在皇宫佛堂静心九年的母亲离开东京,遁入空门。
那一天,风清谷下了很大的雨,母亲乘坐的马车不曾停下,直至消失不见。
同日,他的父亲与祖父断绝关系,从时氏族谱上除名,只身一人远赴北域关,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天,他失去了母亲,同样也失去了父亲。
他被抛弃了,不会再有人关心他了。
九岁的时无度孑然站在雨雾中,声泪俱下。
“子义哥哥。”
稚嫩的声音穿透雨帘而来,少年愕然回眸,只见大雨滂沱,油纸伞下的女孩恰如一朵娇花在风雨中飘摇,仿佛随时都被大风刮走。
少年目瞪神呆,不知何时女孩走到他的面前,胖乎乎的小手攥住他的指。
“雨太大了,我们回宫好不好?”
六岁的秦相思声音软糯,犹似一团柔软的棉花,不仅裹住了少年的手,而且裹住了他的心。
岁月更迭,女孩亭亭长大,从棉花蜕变成天上明月,明辉皎洁,舒其天光。
十九岁的秦相思声音再没了当年的软糯柔和,更似风铃清脆,余音绕梁。
六岁也好,十九岁也罢,她的声音不论如何,在时无度的耳中,皆能触及到他内心深处。
回忆伴着雨水褪去,时无度耳清目明,而身旁头戴幕离的女子仍在滔滔不绝。
“那天也下着雨呢,你浑身都湿透了,病了半月才好。”
时无度黯然的情绪渐退:“五十步笑百步,你第一次出宫就感染风寒,休养整整两个月。”
圣上为此大怒,时无度首当其冲,带着淋湿的身躯挨了三十大板,这才躺了半个月。
痊愈的时候,秦相思还在病着,对时无度受罚一事并不知情。
“分明是你淋了雨,还要背我。”秦相思嗔道,“我特意命人给你备伞,谁知你根本不用。”
不仅没用,他背她一路回宫,不顾身后紧随的宫人如何劝诫,少年倔强,权当听不见。
听秦相思提及往事,时无度微微一笑:“有你打伞足以。”
如此说来,圣上罚的板子并不算冤枉了他。
想起幼年连喝两个月的苦药,秦相思瞪向身边的罪魁祸首,可惜白纱掩盖,对方并不能感受到她的视线。
沉默暂时蔓延,窸窸窣窣的雨声逐渐清晰。
倏然,一道低沉的嗓音划破雨帘。
“思思。”
秦相思娇躯一震,情不自禁掀开帽裙,脸上写满了疑惑。
他又唤她思思作甚?
时无度凝她,对面满脸的情绪悉数捕捉,薄唇微抿:“你不喜欢?”
“不是,你许久不这么唤我,我不习惯。”秦相思不假思索地摇头,喃喃自语,“当年你忽然就不喊我思思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闻言,时无度抿紧了唇,隐在广袖的右手握紧,指尖泛红。
还能为什么,君臣有别。
圣上不满他唤她思思,时无度抗拒三年,最终在十二岁那年终结于天威。
可现在,他想自私些。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更新不稳定,但一定会更的,大家别熬夜,等第二天早上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