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天,昏迷四日的西凌三王子终于苏醒。
自家王子与东祁皇妃有了苟且,西凌使团不愿惹事生非,极力撇清责任,始终以事发那套说辞辩驳:景衍神志不清,依靠两个侍卫搀扶方能行走;反观东祁淑妃却神智清醒。
使团主张自家王子无辜,乃遭人下药陷害;至于淑妃,他们只客观描述事实,然后绝口不再提及,没有刻意将脏水泼到东祁身上。
事实胜于雄辩,当天登上龙船的众人耳清目明,皆知西凌所言非虚,虽说对方卖给东祁一个面子,但总有东祁朝臣拿淑妃清醒的模样做文章,将火引到她身上,企图将她描述成水性杨花的女人,德不配位,枉为人母,令皇室蒙羞,令东祁蒙羞。
其中原因杂七杂八,或有私心,即借机打压育有皇子的嫔妃,毕竟淑妃一死,后宫皇后为尊,大皇子自然而然归入中宫名下,多年无子的江皇后不仅白得一儿子,太子之位亦指日可待,河东江氏坐享其成。
也有朝臣为国考虑,奸夫是谁不好,偏偏是西凌王子,不由得令人怀疑,难道淑妃与西凌三王子早就相识,早有往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顺藤摸瓜追查下去,若淑妃与西凌当真清白,适可而止足以。
再者诸如陆齐、时无度、裴翊等,既知淑妃真实身份,又知晓东祁圣上明察秋毫却秘而不宣,待日后祸起萧墙将淑妃及其背后主使一举歼灭。是以面对私通一事,他们适当辩驳两句,不置可否。
而淑妃背后的主使,即出卖东祁,与别国沆瀣一气、居心叵测之人,所求与西凌使团不谋而合:淑妃私通业已板上钉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得圣心;可一旦祁帝听从建议借此追查淑妃与西凌的关系,后患无穷。为今之计,只得弃车保帅,淑妃断然不能再留她性命。
这天早上,勤务楼内,祁帝面见完西凌使团,之后便是东祁群臣激昂,吵闹不休。
显而易见,私通一事祁帝一日不下决断,他们一日不肯罢休。
祁帝宠爱淑妃多年,接连几天听众臣各执己见,他整日里黑着一张脸,压制的怒火与寒意暴雨般浮于表面。
今日本该圣驾回銮,可针对淑妃与西凌王子私通一事,如何裁决直到午后依然悬而未定,不得已,回宫的日子推迟到明日午后,祁帝不耐烦地挥手屏退众臣,表示明早再议。
散朝后,喋喋不休的官员纷纷闭上了嘴巴,有的打道回府,有的则留在兴庆宫处理事务。
事发后兴庆宫的禁军加倍戍守,宫门进出的检查也十分严格。
时无度在宫门处当值,目送一个个官员肃容离开,回想昨夜裴怀玉对此事的猜测。
明天圣驾回鸾,留给那些人的时间不多了。
或许便如裴翊所料,为保下大皇子,淑妃断然不能活着回皇宫,今晚再无定论,最迟明日,或赐死,或暴毙,尽可见分晓。
他薄唇抿成直线,微不可察地一声长息。淑妃必死无疑,或好或坏,至少思思不再纠着淑妃的身份不放,西凌三王子也可从此脱身,两人的过去从此不见天日。
大皇子秦桓亦能置身事外,圣上唯有一子,此时归入皇后名下顺理成章。
但秦桓身上毕竟流着西凌血脉,今后真交由皇后抚养,嫡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来日大难,东祁上下恐动荡不安。
想到此节,时无度人臣之心开始跳动,视线移向勤务楼的方向,神色凝重。
*
夜深人静,兴庆宫内禁军换防,值此间隙,某处宫苑发出异响,经过的羽林军即刻前往查看。
暗夜里几个人影一闪而过,不留痕迹;查探的羽林军发觉不过是风吹开了窗,很快折返。
此刻有人翻身跃入勤务楼,单膝跪地向御前近侍说些什么,余忠良仔细听完,挥手屏退暗卫,袖手朝书房走去。
“陛下,蛇已出洞。”
案牍劳形的东祁天子闻言,不动声色放下奏折,屈指在纸面来回摩挲。
淑妃多活一日,她背后之人便一日睡不安稳,事到如今,眼见祁帝不作决断,终于沉不住气,先下手为强。
“他们想淑妃死,朕便如其所愿。”祁帝冷冷一笑,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可这次,他偏反其道而行之。
故起身道:“朕去看看淑妃。”
出事后淑妃被软禁在寝殿里,由于位份尚在,祁帝也只是吩咐禁足,用度依旧。
连随她出行的枫溪宫宫人也一同被关押此,无诏不得出。
禁足后淑妃再没得到外界的任何消息,期间她无数次询问锦瑟景衍的状况,得到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没消息想来就是最好的消息,事发当日,亲眼目睹祁帝阴沉得想要嗜血杀人的眼神,淑妃便知道自己完了。
与西凌人的身份无关,身为皇妃,光天化日之下与外男苟且,众口铄金,将来注定消亡。
时日无多,淑妃不曾奢求自己能逃脱死罪,可事发后直到现在,赐死的圣意迟迟未至,很难不让人有所思量。
情不自禁想,陛下生气归生气,可将近四年恩爱的时光,总归心有怜惜,舍不得让她赴死。
感动是一回事,顾全大局又是另外一回事。锦瑟的话在理,趁着陛下心软犹豫之际,写下一封言辞恳切的忏悔书就死,保全阿桓,将来终究还有指望,淑妃这条命也算死得其所。
她没有细想同样被禁足的锦瑟如何获得毒药,在深夜烛火微暗的寝殿里,伏案颤巍巍地写完忏悔书,落款留下血手印。
毒药就放在梳妆台上,只要喝下去,她的使命也算完成,不用再纠结计划为何出现纰漏,不用再悔恨可能着了别人的道,不仅没能毁掉秦相思,还将自己搭了进去。
手边是刚刚写就的忏悔书,眼前则是孤立许久的毒药,淑妃阖上眼帘,两行清泪自脸庞滑落。
只要喝下毒药,生前种种不甘,悔恨,福祸,都再与她无关了。
可终究有那么一丝丝遗憾,遗憾少小离家,到现在都没能再见阿姥一面。
因着这份遗憾,淑妃犹豫片刻,殊不知就因为这一时半刻,彻彻底底将她打入深渊。
*
死亡,对于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而言,并不是个容易作出的决定,尤其她还有个年幼的孩子。
然今大厦将倾,淑妃感情用事闯出的祸端,必得由她平息众怒。
今晚是淑妃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陪伴她多年锦瑟没有催促,依言服侍她宽衣,沐浴。
粉黛未施,钗环尽卸;发髻松散,直溜溜似瀑布垂在脑后,淑妃身姿婀娜,素来喜欢穿红着绿,今晚却一袭白衣,脱去鞋袜,赤脚朝床走去。
短暂的一路,她走得极为漫长。侧坐于床沿,目光微微上扬,月光透过窗牖照进来,银辉洒在梳妆台,恰如其分将毒药瓶完全笼罩。
稍一伸手,轻而易举便能碰到药瓶。
淑妃嘴角轻扯,对着月光阖上眼帘,在心里默念生命中重要之人的名字。
殿下、阿母、表妹、阿桓、然后是陛下。
淑妃眼睫轻颤,经过沐浴微醺的淡红脸颊此刻浮上一抹悲意,大抵老天在惩罚她意气用事,今晚分明是月圆之夜,可心里想念的名字却没有一个出现在身边。
但凡情急之下能听进锦瑟一句,她也不会是如今下场。
自己挖的火坑,无人愿意救她于水火,乃自食恶果,怨不得旁人。
缓缓睁开眼睛,淑妃身躯颤栗,哆嗦着抬起手臂,伸向梳妆台。
“陛下至。”
洪亮的声音穿透珠帘没入寝殿,淑妃浑身一惊,手臂将将放下,侧眸瞥见高大伟岸的身影,熟悉得令她忘记了呼吸。
半晌,淑妃哽咽:“陛下~”
一入宫门深似海,琉珠却深得祁帝宠爱,他包容她的小性子,在皇后面前袒护她,几乎予取予求。久而久之,她也习惯向陛下撒娇,向他展露出女儿家的姿态。
正如此刻,她下意识地抽回手,起身迎向祁帝。只不过这一次,她没再扑进他的怀里,在两步之外的距离停下。
淑妃眼眶含泪,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才几天不见,祁帝比起龙船那日,清瘦了许多。
认定陛下日渐消瘦由她而起,淑妃顿时自责不已,“臣妾,臣妾惭愧,羞见天颜。”
话虽如此,她却希望祁帝能多留片刻,毕竟今夜之后,两人阴阳相隔。
祁帝敛眸,望着垂泪的淑妃,神情淡然。
沉默一会儿,他甩袖坐下,开门见山,“一日夫妻百日恩。淑儿,朕疼爱你一场,念在你辛苦为朕诞育孩儿的功劳,朕赐你一个了断。”
淑妃心头震颤,猛然抬眸,发觉寝殿里除了祁帝和余忠良,还有四名凶神恶煞的嬷嬷,肃手定在后方。
余忠良手上捧着的,正是白绫、毒酒与匕首。
她不可思议地向后退,瞠目摇晃着脑袋。
赐死来的实在太突然,正如风平浪静的海面毫无预兆地掀起惊涛骇浪,淑妃的面色青白交接,颤声问:“陛下,您当真不要臣妾了?”
祁帝淡淡一笑,斜眼睨她:“朕给过机会,是你不中用。别以为朕不知道明月坠落山谷,是你射出的一箭所致。”
寝殿早就没有了旁人,锦瑟等人早在祁帝进来前悉数拿下,殿内嬷嬷们和余忠良闻风不动,俨然耳聋般,什么也没听到。
淑妃满眼惊恐,忽地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艰难倚靠着柱子才没能倒下去。
她强撑装傻,极力扬起一抹笑容,“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祁帝并不惊讶,淡哂,“事不过三,南山春蒐朕饶你一回,你设计明月与景衍私通,朕也不予追究。”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拾起药瓶,背靠窗户,月光渗透照在脑后,五官藏在暗处,犹如鬼魅。
“你想自尽,朕可不允。你的生死,只能由朕来决定。”
祁帝摊开掌心,很快有嬷嬷上前将药瓶拿走。
这时余忠良上前,微微笑道:“淑妃娘娘,请选一样做个了结吧。”
夏日的深夜凉爽,淑妃衣衫单薄,本不觉得冷,可此刻的身体犹如嵌了冰。
浑身上下饱受折磨,她一时难以接受祁帝的冷漠,也无法承受从祁帝口中轻吐而出、毫无感情的话语。
对祁帝的记忆仍停留在四天以前,彼时淑妃为使秦相思当众颜面清白尽失,对着祁帝软磨硬泡,才终于哄得他点头答应亲自竞渡一场。
谁能想到,眨眼间,不过四天的光景,祁帝待她再不如从前,甚至悉知她两次暗害秦相思,却隐而不发,直到今天。
所以,他赐死她,是为了给秦相思报仇雪恨?
“陛下要臣妾性命,是因为臣妾与外男私通令您蒙羞,还是因为臣妾对明月下手?”淑妃渴求一个答案,连声音都在颤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你却,愚蠢至极。”祁帝讥讽道,“显而易见的事,何需结果。”
那便是后者了。
淑妃嘴角发苦,心头的位置也绞痛地厉害,她曾受到命令暗害祁帝,好让阿桓顺理成章登基,届时西凌从内部瓦解东祁。
她犹犹豫豫不肯下定决心,根究在于祁帝待她与众不同,可现在,淑妃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原来她在祁帝心里根本不值一提,哪怕与外男私通,都比不上秦相思的一根手指头。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够这样?
泪水洇湿眼眶,淑妃唇角泛起冷笑,“陛下不能取臣妾性命,臣妾若死了,明月公主的清白也就毁了。”
祁帝面无表情,不以为然。
“陛下既然要与臣妾撕破脸皮,臣妾何所畏惧,不如鱼死网破!”
淑妃仰头,瞪向祁帝的目光里糅杂了恨意与不甘:“陛下不知道吧,明月消失的那三年,身在何处。臣妾不妨告诉您:明月公主秦相思,可是做出不少令东祁蒙羞的事,她的过去一旦昭然若揭,会是什么下场,陛下比臣妾清楚!”
祁帝平静呵道:“少拿明月威胁朕,你要先斩后奏,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陛下难道不想知道吗?”淑妃呵呵一笑。
“朕知道。”
“我就知道,陛下您一定……”自鸣得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淑妃月牙般弯起的眼睛渐渐放大,她张了张嘴,语气十分小心,“你,你知道?”
祁帝被淑妃三言两语不离明月惹恼,他倏然起身,冷着面色步步逼近,淑妃节节败退,最后,整个人靠在冰冷的墙面。
她甫一抬眸,脖颈倏然收紧,呼吸不畅,脸涨成猪肝色。
祁帝擒住淑妃的颈间,附在她的耳畔,冷冷道:“朕知道明月在西凌成婚,嫁与景衍为妃;朕也知道她曾身怀有孕;朕还知道她之所以小产,与景衍脱不开关系。”
话音一顿,他正视着她,“你想说的,朕都知道。”
淑妃脸色发白,五官已经辨不出美貌,惨白之下略显狰狞,她一头散发,一袭白衣,乍看之下,还真有几分幽灵的味道。
神识缓缓从震惊的余烬中回笼,意料之外的,她并不感到害怕,也不曾觉得失望,涌上心头的反而是逐渐深沉的怨念和堆积满腹的不甘与嫉妒。
她几乎朝祁帝嘶吼,哭喊:“为什么,为什么!陛下既知晓一切,却还是选择原谅明月。明明陛下可以对明月的过去视而不见,为什么不愿留臣妾一条生路?”
祁帝冷眼旁观,不为所动,“你自己几斤几两,还要朕提醒你?淑儿,不,琉珠。”
寥寥两字,瞬间将淑妃的理智换了回来,哭声戛然而止,她如鲠在喉,瞠目结舌,大约被祁帝禁锢着脖颈,脸色也越来越差。
“你若真有弑君的本事,朕或许还能高看你一眼。”祁帝忽然松手,放开琉珠,斜睨着她大口呼吸的模样,轻描淡写道,“西凌王若知道他送来的棋子无用至极,极易感情用事,甚至差点毁掉自己的儿子、西凌未来的储君,只怕后悔当年选中你。”
琉珠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好陌生,陌生地令她害怕,甫一想到这些年枕边人是他,恐惧感油然而生。
今夜之前,琉珠对祁帝的宠爱深信不疑,可现在,她怕了,进宫将近四年,她从未看透过他,而他却一直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所谓盛宠偏爱充斥着虚假与阴谋。
四肢百骸轻颤不止,琉珠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向墙角里蜷缩。
倏然,脑中念起她的孩子,东祁唯一的皇子秦桓。
琉珠揪紧着一颗心,大抵知道自己绝无生还可能,而身上流淌着西凌血脉的秦桓,将来的下场瞬间溢出脑海。
她几乎不需要思考,扑通一声跪下,仰望着乞求眼前的男人,东祁的天子:“陛下,臣妾甘愿赴死,乞求陛下,不要伤害阿桓。”
见祁帝不说话,琉珠心底的恐惧愈发强烈,她抓住男人膝下的冕服,泪洒满面,语无伦次:“臣妾不要阿桓当太子了,只要他能活着,即便为庶民,臣妾也心甘情愿。陛下,求求您,放过他好不好?”
祁帝垂首凝她:“淑儿为何要哭,立阿桓为继,可不就是淑儿进宫以来最大的心愿。”
“臣妾知错了,陛下,臣妾知错,不该妄自菲薄。只求陛下能饶阿桓一命,他毕竟是陛下您的亲生骨肉。”此时的琉珠早已舍弃掉自己的尊严,帝王的宠爱,此刻她只是一位母亲。
祁帝弯下腰,十分体贴地将匍匐哭泣的琉珠扶起来:“你放心,君子一言九鼎,阿桓是朕的长子,朕自不会伤害他一分一毫。”
说罢扬唇,笑意冷淡未及眉眼,“朕如你所愿,立阿桓为太子。从此入中宫名下,便是东祁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不,不,陛下。”琉珠涕泪横流,全然没有一丝宠妃的模样,她疯狂地摇头,语气满是不解,“东祁开国以来从未立过血统不纯的皇子为太子,陛下何必一定要阿桓。”
“淑儿也知道,东祁从不立血统不纯的太子。”祁帝欣慰地笑了笑,伸手替她梳理凌乱的湿发,“朕是天子,焉能犯这等愚蠢错误。”
这话听起来不对劲,琉珠心里冒出一道寒意,脸色顿时变了。
“本想给你一个痛快,如今看来,大可不必。”
祁帝看了眼夜色,露出几分不耐烦,他松开手,任由琉珠跪坐于地。
“有些话,朕不欲讲与你听,谁让淑儿不听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明月说事。”祁帝冷漠转身,“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明月来威胁朕?”
话音刚落,递给余忠良一记眼神,没走两步,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
“忘记告诉你,淑儿,阿桓不是你的孩子。”祁帝说话的语气平静如水,可话里的音声却冰冷阴寒。
他侧身,居高临下斜睨道:“当年你生下的是个女儿,皇后又难产诞下死婴,朕只好将你的孩子,送给了皇后。”
不等任何回应,祁帝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琉珠一脸茫然。
皇后的孩子,不就是清宁,那个浑身是伤的女孩?
得知皇后私底下伤虐清宁,琉珠一度暗自庆幸,甚至借此大做文章,谋求皇后宝座。
自始至终琉珠都没有对清宁另眼相看,唯一的怜悯还是在慈宁殿撞见清宁满身伤口的那次。
怜悯少得可怜,不含任何同情。
琉珠后知后觉,赫然惊乍地抬眸,像平地听见一道惊雷,劈头盖脸砸到了身上。
她摇头,拒绝接受事实,“不,不是这样的,清宁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阿桓。”
话虽如此,她却泪如雨下,浑身像被刀斧从中劈开,撕心裂肺地疼。
“清宁,清宁……”此刻琉珠终于对清宁的满身伤痕感同身受,抱紧自己的身体,试图能在生命最后的一个钟头里,代替她遭受苦痛。
只是再多的哭声都被深宫吞噬得一干二净,屋里的嬷嬷素手而立,面无表情,对半躺在地面痛哭流涕,悔恨自责的女人无动于衷。
余忠良候了片刻,等待琉珠止住哭泣,死鱼般瘫在地面上才朝嬷嬷们示意:“动手吧。”
*
皇宫城内最高的宫殿通天宫拔地而起,高五层,屋顶上盘桓着一只高一丈的金龙,高耸入云。
月圆之夜,通天宫屋顶洒落一层银光,连平日不见首尾,犹如腾云驾雾隐于苍穹的金龙都看得清清清楚楚。
登上通天宫高楼,远眺皇城,颇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但这里素日无人,入夜后只一层掌灯,其余全无烛光。
夜过人定,静谧的通天宫突然有宫女进来,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里提着食盒进入殿内,沿着宽阔的楼梯缓慢向上。
越往上走,视线越暗,宫女借着手中的灯笼照出向上的路,径直来到顶层。
偌大的顶层空荡荡的,除临窗照进的月光外,几乎一片漆黑。宫女进来后沿着窗户绕一圈,才终于在某扇窗前看见熟悉的人影,他站在梯子上,半个身子趴在窗台,脚下的地面支着一盏烛灯。
宫女眼见那人支起双臂,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脑袋从左往右平移,光从背后看,压根不知在做些什么。
因姿势不甚安全,宫女默默靠近后没有立刻发话。
等他捯饬完从梯子上下来,打算换一扇窗继续方才的动作时,一低头就看见熟人,怔愣道:“海星,这么晚了,你来作甚?”
海星朝小德子笑了笑,放下灯笼,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他:“给你送宵夜。”
今儿一天长公主神色恹恹,胃口也不好,每顿就只吃一丁点,孙嬷嬷担心半夜公主会饿,特意让司膳房做些可口开胃的美食送来。
结果长公主一口也没吃,念及小德子今晚在通天宫忙碌,便嘱咐海星跑一趟。
“你有口福了,司膳房特意为长公主做的,全都赏给你饕餮。 ”海星又道。
小德子憨笑,“你来的真巧,我正好饿了,咱俩一起吃。”
他收好梯子,将袖中的皇宫舆图和百里镜放好,接过食盒,两人席地而坐。
海星瞄了眼地上,问:“你拿着百里镜看了半天,可有收获?”
小德子边吃边摇头:“皇宫那么大,照着舆图比划,标记堪堪过半,还早着呢。”
海星往嘴里塞樱桃酪,温凉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今晚的食物司膳房均没放冰,一饮一食皆用温水,在半夜里吃倒也舒爽凉快。
她并不饿,吃完后便放下碗筷,擦了擦手,拿起地上的皇宫舆图,借着微弱的光摊开细看。
皇宫舆图中轴以通天宫为界,小德子按照舆图上绘制的楼阁殿宇名字一一对应,确认无误且月光能照到此处屋檐方用笔划去。
眼下舆图东半的殿宇楼阁几乎被笔墨画了圈,连太液池里的楼台亭阁都没放过。
海星合上舆图,又拿起百里镜在手里把玩,这玩意还是长公主从梧州互市带回来的,据说能能观百里。平日锁在库房里落灰,直到今天,长公主将它从库房里拿出来。
她将舆图和百里镜放回原地,不解道:“你说好端端的,长公主突然想找出皇宫里月亮照不到屋檐的地方,这是为何?皇宫确实大,可今儿十五,还有满月照不到的地儿?”
小德子正端起一碗槐叶冷淘,吃得津津有味,“这我哪儿知道。如今天热,长公主本来就没胃口,脸色也不好,难得有心思想做事打发时间,咱们更该帮主子完成心愿。”
想想也是,海星点点头,遂不再细问,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德子聊着天。
“淑妃的事,你听说不曾?宫里四下传进来消息,海澜她们正犹豫要不要说与长公主听。”
小德子闻言,立刻摆摆手:“上次皇后娘娘出事,长公主接连担心好几日。淑妃与咱们公主又没什么交情,她做出此等丑事,还是别说出来让长公主烦心。”
“嬷嬷也是这般告诫我们呢。我不过觉得奇怪,近两三个月老是接二连三的出事情。旁的暂且不论,”说道此处,海星左顾右看,虽然通天宫里再无别人,她仍低头,声音压得又轻又嫡,“单咱们主子可都失踪两回啦!”
提到失踪,两人心照不宣地对上眼神,陷入沉默。
南山那次陛下手下留情,春风殿每人杖责二十作罢;可兴庆宫这回,若非海棠及时提议向时将军求助,恐怕他们面对的不止是挨板子了。
想想就觉得后怕,小德子不愿回首往昔,于是道:“吃一堑长一智,今后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决不能再让公主出门在外,单独离开我们的视线。”
*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次日,十六清晨,小德子与海星睡眼惺忪地从通天宫回来,前脚刚踏入春风殿,后脚便被海澜等人拉进偏殿。
秦相思到底还在长身体,昨日几乎没吃东西,她饥肠辘辘,天不亮就醒了。
眼下正在用早膳,只是她心里藏着事,饿归饿,吃饭硬塞似的往肚子里咽。
“小德子,我吩咐你办得事,可有结果?”
问话之前,秦相思特意将身边资历最老的孙嬷嬷支走,偏殿里剩下的都是从小跟到大的宫女内侍。
小德子如实道:“禀长公主,尚有两处不能确定。容奴才今晚再试一试,”
秦相思抿了抿唇,思量间看到他眼下的乌青,又想今日十六,月亮应比昨晚更圆更亮,遂颔首应允。
是夜,月亮囫囵冒出头,小德子又去通天宫,这次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摊开皇宫舆图,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圈,几乎堆满了每个角落。
唯一处除外。
小德子指着那处:“奴才觉得奇怪,分明看到有一角屋檐,但舆图上没有绘制。”
秦相思看到手指的地方空空如也,无楼无阁无宫无殿,只是一片空白。
于是道:“你确定没有看错,也许是相邻宫殿的屋檐?”
“奴才昨晚便以为如此,故而今天又确认一次。可奇怪的很,白天奴才亲自去这处看过,只有一片林子而已,连个宫殿的影子都没见着,更别说屋檐了。”小德子解释道。
秦相思沉默了,皇宫舆图绘制精确,无论太液池还是宫殿间的树木皆无遗漏,甚至春风殿庭院的圆湖与樱花树也未落下。
若真如小德子所言是一片树林,为何舆图上是一片空白?
秦相思紧盯着那处,将位置印刻在脑海中。
小德子望了望她,疑惑道:“长公主,您要找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奴才找到了,您打算作甚?”
秦相思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亲眼看一看许就能解心头之惑了。”
随即起身,吩咐宫女给她换身暗色的衣裳,钗环也悉数摘下。
殿内宫女内侍一脸茫然:“现在就去?”
秦相思颔首:“即刻就去。”
小德子带路,五个人很快就来到舆图上那处空白之地,果不其然,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月夜之下,银光素裹,静谧无声。
两侧的宫殿离得远,且又高又宽,树林夹在中间就像野兔夹在两兽间,夹缝生存。
这里几乎没有人,月光照在地面,堪堪映出五个春风殿的人影。
小德子在最前面,海澜其次将秦相思护在身后,殿后的是海雁海星两人。
四周安静地可怕,海澜不禁道:“长公主,奴婢觉得这里阴森瘆人,不如咱们还是回去吧?”
没有人知道秦相思寻找此处意欲何为,顶多觉着她图有趣,夜闯深宫探险。
“我不走。”秦相思目光如炬,直直盯着树林,似乎想要往深处里细挖细看。
江皇后的话犹在耳畔,她如是这般做了,抬起脚步,不由自主地往树林中走去。
“长公主!”几人如何都拦不住,不得已,只好紧紧跟在身边。
月夜静谧,树林里漆黑如墨,虫鸣声此起彼伏。
五个人提心吊胆地穿梭树林,提在手里的灯笼宛如四只萤火虫,若有似无。
一段路仿佛走了许久,但其实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心惊肉跳的几人走着走着,眼前忽然景致一变。
树林之外,别有洞天。
白墙黑瓦,屋檐低垂,眼前是一道拱门,门外两侧立在两株矮树。
脚下的路也从泥土变为石子,平铺在地面。
透过拱门往里看,隐约可见微弱的光点,可实在太远太弱,没人能够保证那就是灯光。
宫人见了,下意识想要带着主子离开,熟料秦相思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眼看着就要踏入拱门,电光火石之间,夜色里忽然银光一闪,惊得宫人们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顿时惊慌失色。
“长公——”话没说完,复几声刀剑碰撞的响声,不过须臾,在场的五人中,每个人的脖颈上都悬着一把长剑,剑刃锋利,在夜色下闪着银光。
“扑通”一声,四只灯笼两只掉在了地上,宫人们再傻,此刻也明白刀挂在脖颈意味着什么。
跟在明月公主身边的一干宫人中,唯海棠身手不错,其他都是软骨头,打架或许还行,打杀完全没戏。
更别说持剑的共计五人,即便海棠在这,也不能以一敌五。
而四人同时惊惧担忧的,便是走在最前面,脖子上也悬着长剑的明月公主。
宫女吓得都快哭了。不动,意味着公主有生命危险;动则意味自己有生命危险,可无论是哪种结果,他们的下场皆死路一条。
忽然出现的持剑人,衣着与羽林军大相径庭,他们身着黑衣,身形如同隐在墨夜里,难怪宫人没有察觉。
听见宫人适才的惊呼,黑衣人交流着眼神,似在思量着什么。
秦相思被着突如其来的危险惊得全身僵直,呼吸一窒。
这大概是继云州假秀女案之后,她第二次身入险境。
可这里不是云州,秦相思也很快反应过来,她脚下所在的地方,是皇宫。
只要在宫里,就没人敢取她性命,哪怕刀就挂在脖子上。
思及此,秦相思深呼吸一口气,直视持剑的黑衣人双眼,冷不防向前走了一步。
“不要!”身后的宫女内侍异口同声,霎那都忘了自己危在旦夕。
果不其然,黑衣人的反应比秦相思还快,她这厢刚刚前行,他即刻向后退一步。
双方僵持不下,最终,黑衣人注视着秦相思的容颜,收剑,抱拳,拱手,让路,一气呵成。
秦相思惊魂未定,眼睛盯着拱门,慢慢地往里面走。
海澜四人见状,也大了胆子向前一步。
然而黑衣人才收了剑,瞬间又拔刀相向,似乎在表明,只有秦相思可以通过,其他人,前进者死。
秦相思显然也看出了异样,故而吩咐他们:“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去便回。”
春风殿四人面面相觑,联想昨日还信誓旦旦决不能让公主独自一人,结果今日便打了脸。
没有办法,即便他们拼了命,恐怕也无法冲出重围。好在,黑衣人没有要伤害明月公主的意思,这一点属实令人欣慰。
不得已,四人留在原地,又见前方黑暗,小德子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秦相思。
就这样,秦相思单枪匹马没入拱门,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明月当空,皎洁的月光却照不进脚下这片土地,光线都被拱门外的树林遮挡,这里就像世外桃源,拱门后是一片曲折悠长的走廊,昏暗不见天日,秦相思一个人走了许久,眼前豁然开朗。
明灯灼灼,流水潺潺,树影重重,凉风习习。
一座错落别致的园林映入眼帘,亭馆楼榭皆与皇宫截然不同,途径每一处,高不及树木,但胜在精致,却不知怎得,各个白墙黑瓦,不似富丽堂皇的宫殿,倒更像江南烟雨的制式。
秦相思游逛了许久,都没见到一个人,她下意识寻到园林深处,那里的灯光也越来越亮。
不知越过第几个拱门,来到一条石子小路,秦相思终于看见对面迎来两位持灯的女子。
看上去像宫女,衣着却并非宫女款式,不仅如此,她们看见秦相思,目瞪口呆,不敢动弹,未几,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秦相思靠近要和她们打声招呼,她们却像失了魂般拼命磕头,呜咽的声音从口中溢出,浑身散发着害怕的气息。
见状,秦相思不再停留,继续往里面走,越到深处,遇见的宫女便越多,她们无一例外地,看见她便跪下。
端水的,洒扫的,浆洗的等等等等,只要看到她,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跪在地上行大礼,但凡秦相思想要和她们说话,止不住地磕头,哪怕头破血流也不停下。
没办法,秦相思只能一股脑儿地往里走,最后越过拱门,途径两层的阁楼时,她定了定睛,伸长手臂,打着灯笼看清楚门前牌匾上题字:紫宸阁。
秦相思眉头微凝,不再往深处去。
让她停留的不仅因为阁楼的名字,更因为她一目了然,认出那是皇兄的字迹。
从小读书习字,皇兄亲力亲为,秦相思化成灰也不会认错,紫宸阁三个字乃皇兄亲笔题写。
深吸口气,秦相思走了进去。
迎头遇见两个宫女,惊得手里的茶盏赫然掉落,碎了一地。
一路走来,秦相思习以为常,目光随意扫了眼蹲在地上拾起碎片的宫女,径直进入正堂。
入目一架十二扇鸳鸯合和屏风,屏风后似是躺了一个人,明黄的烛火照映出朦胧之美。
大约听到茶杯落地的声音,那人慢悠悠地支起半身,轻道:“发生什么事了?”
嗓音似清风温柔,瞬间就让秦相思僵在原地。
因为她太熟悉了。
没得到回应,那人又道:“为何站在外面?”
秦相思心乱跳个不停,她深深地呼吸着,越过屏风,看见半躺在榻上的女子,白纱遮面,乌发垂落。
恰在此时,女子抬起头来,撞上秦相思的眼睛。
四目与半空交汇,近似得犹如重叠。
女子杏眸圆睁,不可思议道:“思思。思思是你吗?”
秦相思凝视着她的眼睛,如鲠在喉。
“别过来,我怕吓着你。”女子如梦初醒,忽而抬手遮面,“思思,你就站在那里,让我多看看你。”
秦相思依言,停在原地。
女子就这样望了她有一会儿,杏眸弯起,似月牙生,“思思,你都这么大了。”
幼时残存的记忆涌上脑海,恍惚间,尚在襁褓里的秦相思看见一抹白色的影子,纤细的手指握住她的,温声的呼唤犹在耳畔。
思思,思思,思思。
她终于忍不住,“你是谁?”
女子怔愣了下,眉宇凝结一抹忧愁,她低下头,不忍再看她。
“你不记得我了么,咳咳。也对,自你学会认人后,我就没再见过你,你当然不记得我是谁。”
她的声音与皇后有几分相似,但更加温柔,也更加虚弱。
温柔得与记忆里的女声几近重叠。
秦相思再也无法留在这里,霎时间,落荒而逃。
*
明月当空,宫殿披上一层银光。
秦相思不知道自己如何离开的,她发疯似的往回跑,途中经过那些人纷纷跪地,她置若罔闻。
一帧帧一幅幅画面淡入又淡出,有皇后的,有祖母的,有皇兄的,也有姑母,有时无度……
来回变换,交叠不止,最后定格在一句诗上。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皇兄,‘还’字你写错了!”幼小的秦相思吃力地拿着毛笔点在宣纸上的“环”字上。
祁帝宽大温暖的手掌抚在四岁女孩头上,眼神言语皆是宠溺:“我是故意写错的,月儿真聪明,一下子就知道皇兄写错字了。”
“清和,你的‘还’字写错了哟。” 十二岁的清和公主默写诗词,秦相思在一旁指着错字道。
两岁多的清平公主重复着念:“写错了,写错了。”
清和不服:“胡说,我才没有,父皇便是这么写的!”
秦相思揉揉她的脑袋:“皇兄那是故意写错的,目的便是要考考你诗词上是否用心。”
清平继续拍手:“故意的,故意的。”
清和恍然大悟:“是这样啊。为什么我写错了,父皇不提醒我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皇兄从来不提醒她“还”字写错了呢。
为什么皇兄总是写成“环”呢。
明月何时照我环
明月何时,照我环。
重复念叨这句诗,皇兄最喜欢这一句,秦相思学会的第一句诗便是它,不仅是她,清和,清平,秦桓,皇兄所有的孩子,全都听过这句诗。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环。
她的宫殿,是春风殿;她的封号,是明月。
明月当空,银光遍地,却没有一丝月光落在这座园林。
秦相思停下脚步,抬头望天,无声落泪。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江皇后想让她知道的,是这个啊。
原来这就是她憎恨她的原因啊。
秦相思木讷地往回走,忘记自己到底穿过多少道拱门,麻木不仁地走动着。
视线一片模糊,灯笼里的烛火也逐渐黯淡下去。
眼前恍惚出现亮光,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暗夜里行走。
秦相思以为是错觉,直到走近了,才发现不是。
对面看见她震惊万分,“明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声音很熟悉,哪怕看不清他的脸,秦相思也知道来人是谁。
来者两人,其一便是皇兄。
她没有回应,怔怔然掀起眼帘,幽暗的光线中,祁帝的脸昏暗不清,模糊又阴鸷。
忽然觉得,皇兄的样子有些陌生。
秦相思步履未停,擦肩而过之时,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很低,低到只能咫尺之距可以听见。
余忠良脸色煞白,冷不防跪在地上,这位天子近侍,昨夜才亲眼目睹一条生命的流逝,此刻罕见冒出一股寒意,带着恐惧牵动全身。
祁帝忽然怔住了,停下脚步,犹如一个提线木偶,十分僵硬地转过身来。
“你方才唤朕什么?”
秦相思错开视线,不敢,亦做不到再看祁帝。
“皇兄,明月告退。”
“明月!”祁帝叫住她,帝王的声音穿透黑夜与廊檐,落入在场之人每个人的耳中。
“明月,你再唤一声,再唤一声父皇,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