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龙池水光粼粼,在堆迭的宫灯下泛起神秘美丽的色彩,悠然。
花萼相辉楼间灯火通明,宴会正盛,众人沉浸在歌舞百戏中,欢闹鼎沸的人声伴随管弦丝竹的乐声隐隐约约传至远处的水边,与楼外的静谧天悬地隔。
兴庆宫不比皇宫戒备森严,既方便与民同乐,也同时滋生了私下幽会的风气。
夜中的池泽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正如西凌的弦月湾。
隔着水岸远望,隐约可见沉香亭内有对才子佳人,也许是白日龙舟竞渡时一见钟情,亦或是思恋许久,趁着宴会间隙偷偷溜出来诉说衷肠。
景衍经过池畔,余光乜向亭中,男子垂头靠近,而女子则羞答答地用手帕遮面,欲拒还迎。
他微微一笑,没有停下脚步,绕过龙池,往宫内的深处走去。
光阴似箭,景衍自决定留在东京城,转眼整个四月悄然流逝。
期间,他仅在窗口偶然看见相思,她离开时那抹不忍烙印般刻在心头,沉寂的悸动瞬间死灰复燃。
可叹天公不作美,东祁天子同意西凌使团留京,却迟迟不曾召其进宫。负责接待使团的安王解释朝堂突发急事,陛下忙于处理,一时恐不得见。
没有机会进宫,相思亦不再出宫,偶遇俨然成为一种奢求,景衍苦等多日,熬过整个四月,终于在五月天里再见魂牵梦萦的容颜。
相思似乎清瘦了些,想起上月窗口所见,她似乎藏着心事,眉间化不开的愁绪。
无论白日龙池龙舟竞渡,还是晚上花萼楼盛会,景衍总能感受到相思飘来的视线,有几次,两人的眼神恰好与半空交汇,中间是翩若惊鸿的舞姬,舞姿婉若游龙,断断续续抵挡着隔空相望的四目。
饶是如此,相思的目光依然不期而至,盈盈秋水的清眸里如同氤氲着池泽凌波,深不可测。
接连几日,景衍觉得自己的理智正在逐渐溃败,他不能只看不做,他必须有所回应。
万万没想到,相思竟然主动相约。
景衍难掩激动的心情,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脚步飘然,羽化登仙。
山谷决然撇清关系的画面历历在目,他却没能考虑相思为何态度转变,仅仅想到相思回心转意的可能,景衍已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不假思索地寻到相约的地点,枝叶错落遮住整扇门,太半的窗户犹抱琵琶半遮面,留给来人左下角一小块空间,每近一步,显露出窗户的空间越多,而照映在窗面的熟悉倩影,也随之愈发清晰可见。
景衍呼吸微促,雀跃的欢喜溢满胸腔,他目光追随窗面那抹熟悉的背影,笑容拂至满面。
推门而入,薄纱红裙下的身躯玲珑有致,望仙髻上精致的金簪,挤满了他两只眼睛。
相思今晚穿着分明是青绿襦裙、发髻亦是简单的式样,缀着剔透的和田玉钗。
景衍却是难耐,当她离席之后又换了衣衫,精心装扮前来相会。
心头涌起不能自抑的浪花,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他从背后拥住她。
“相思。”景衍的嗓音恍若蒙上一层潜藏已久的渴望,“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怀中的娇躯倏然震颤,错觉油然而生,他箍住对方的肩膀强行掰转,将来人的五官看得清楚。
只一眼,俊颜微拧。
“殿下。”朱唇轻启,来人的声音都在颤抖。
“怎么是你?”
景衍松开她,神情骤冷,不解的语气里夹杂着些许怒意。
淑妃黯然,眼睛似乎被晃动的烛火刺痛,绵延至心尖,
“殿下不想看见我吗?”她不明所以,既然不愿,又何必赴约。
“孤何必见你。”景衍皱眉,“你是东祁皇妃,与西凌已无瓜葛,没有必要见面。”
说罢,不禁懊恼,他看到传话的宫女思绪纷飞,满心幻想与相思幽会的情景,后面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
淑妃心痛得合上眼帘,未几,她睁开,眸底水光盈盈,呢喃低语:“奴婢之所以着急求见,是想问一问殿下,那件事是否真的要做?”
景衍狐疑,“什么事?”
“是否要取东祁皇帝的性命,琉珠等殿下一个答案。”淑妃抬眸,紧紧盯向面前的男子,毅然决然道,“只要您下令,奴婢即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数天前锦瑟提议犹言在耳,她一直在犹豫,不肯决断。
可当看见殿下,淑妃踌躇的心风起云涌,她的命属于殿下,如果殿下执意要取祁帝性命,她不会拒绝。
“你在说什么?”景衍愕然,回味着女子的话,不禁瞠眸。
他记得她被大王兄景恒困于牢笼,渴望自由,举手之劳助她逃脱,之后再无往来。
二月进宫,接风宴上看见她,着实微惊,但也只是惊奇而已。
眼下乍然听到琉珠惊世骇俗的言论,景衍诧异之余,疑惑涌上心头。
琉珠对景衍的反应感到难过伤心,她哽咽着,“琉珠隐忍负重只为助西凌完成大业,这亦是殿下心之所愿,难道您都忘了吗?”
景衍眉头拧成川字,“胡说,孤什么时候命令你……”
“殿下!”琉珠泫然欲泣,景衍的话显而易见伤到了她的心,瞬间不知他如此行径,是为她的自作主张而不满,还是为把她认错成秦相思而不愿面对事实。
灯下美人华裳流纹闪耀,玉面我见犹怜。
她如泣如诉,将三年林林总总的委屈和盘托出。
什么东祁选秀、阴谋、国家大业等晴天霹雳般在耳边响起,景衍面色煞白,俊美的脸庞在暗黄烛火中更添柔和,相对冲淡了眼底的震惊。
听到最后,他反而略显冷静,惊骇的情绪悉数收敛。
因而没有引起琉珠怀疑,她小心觑着景衍的平静无波的神情,更加笃定自己方才的猜想是对的。
殿下果然不喜她自作主张、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与他见面。
景衍思忖着从琉珠口中获取的信息,来龙去脉拼凑完整。
五年前在他的帮助下,她逃离虎口,转身又入狼窝。
幕后操控者的并非景恒,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西凌王,景恒不过是其中的一环。
不禁嘲讽失笑,总以为王上仁厚,原来他才是王室最有野心之人,竟然打起东祁的主意,企图通过混淆东祁皇室血脉,积铢累寸吞下世间最强大国。
想到此节,景衍面色微变,倘若琉珠所言非虚,那么东祁的大皇子身上,有一半西凌血脉。
他忽然被惊到了,头皮发麻,脊背生凉,渐渐地,再度恢复冷静,凝望着妆容精致的女子,眼神里有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恍若死灰般的静夜里突然复燃起希望的火花,陡然明亮。
抑制激动难耐的情绪,景衍负手,沉声道:“琉珠,在东祁难免孤苦,孤知你不易,但实在不该贸然行事。”
淑妃咬唇,恭敬福礼认错,“琉珠知错,请殿下恕罪。”
她想见他,谋求答案是为其一,其二自是因为思念甚深。
宴席上殿下右手娇妻,眼神却还在与旧情人藕断丝连,淑妃看得真切,妒火中烧,差点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乃东祁皇妃,她名义上的丈夫祁帝近在咫尺。
不止她,殿下身侧的名副其实,大腹便便的王子妃亦沉着脸,瓷杯握在手中,似要捏碎了般。
回忆消散,又想到殿下进门后拥着她轻唤明月公主的闺名,淑妃的心情起起落落,神情复杂。
却在此时,闻见景衍吩咐:“东祁天子那里先按兵不动,你继续留在他身边,必要时……”
景衍期盼着心里的小算盘,不曾注意到琉珠的表情越来越冷,越来越难看。
亦不曾注意到,宛若鬼魅的暗夜中消失的一双眼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悄然离开。
沙沙作响的树叶惊动了守卫的越冰,他倏然回头,持剑在交错的枝叶里敲打,见并无异样,轻轻松了口气。
方才的动静,该是错觉吧。
越冰想,随即将长剑收回。
*
黑影身手矫健,快速地在树木中穿梭,脚尖点在树干上,留下轻微的余波,引得枝叶乱晃,发出沙沙的响声。
经过某处屋檐,他停下脚步,纵身一跃,从屋顶上跳下来,贴着墙壁轻手轻脚,暗夜里黑影的眼睛宛如老鹰,时刻警惕,他轻而易举地躲过巡逻的侍卫,最后没入殿宇之中。
临近目的地,二楼的一扇窗户早早打开,娇小的人影倚在窗畔,望眼欲穿,像是在等什么人。
黑影犀利的鹰眼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他缓下脚步,身形在灯火下逐渐清晰,那人看见他,紧张的神情瞬间放松。
“容逸。”姬嫣然怅然若失的表情在看到黑影那刻短暂消失,微黯的眼睛里倏然晶亮。
容逸的出现就像雨后的彩虹,令她感受到希望的存在,迫切地想要从他的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容逸脚踩屋檐,麻溜地从打开的窗户穿进屋子,如墨的高大身姿像一团巨大的乌云将女子映在地上的人影完全笼罩。
“淑女。”他半跪在地,右手覆在左肩,做着忠仆该有的虔诚。
姬嫣然半刻急不得,虚扶着容逸起身,亮晶晶的眼眸里流光溢彩,“找到殿下了吗?”
容逸无声颔首。
“他在哪儿?”“你看到了什么?”
连串疑问在黑布遮面的侍卫口中一一得到证实,姬嫣然眼底的光芒越来越暗,仅存零星的火光,苟延残喘。
她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地吐出口:“和殿下在一起的人,是不是明月公主?”
容逸沉默。
私会的地点树叶交错,视线受阻,他看到景衍在与某个女子交颈说着什么,那人始终没有转身,他所见也只有一抹背影。
身形上看,的确与明月公主一般无二。
姬嫣然望着沉默的忠仆,仿佛从他平淡的眼睛里读到不想要的消息,期盼的神色消失殆尽,一同熄灭的还有眼底残存的火光。
她自嘲一笑,向后踉跄了两步,歪歪晃晃。
容逸眼疾手快,从背后扶住她。
姬嫣然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她无力再支撑着自己站身,绝望地向后倒,容逸支撑着她,两人顺势坐在地上。
半躺在侍卫的怀里,姬嫣然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温度,她痛苦地咬着下唇,泪水猝然洇湿了眼眶。
“殿下执意留下,哪里是为了我。”
异国使臣留在东京,作为东道主,东祁天子应适时宴请使臣入宫,维持两国表面的友好情谊。
然而整个四月没有任何表示,据说东祁皇宫发生了某件大事,这才耽误时日召见西凌使臣。
没有消息的上个月,景衍可谓日渐焦急,随着姬嫣然月份越来越大,意味着留在东京的日子越来越短,景衍的心情也越来越急迫。
是以当共度端午的消息抵达驿站,景衍肉眼可见的喜悦,任何人见了都知道他心情不错。
而姬嫣然作为景衍的枕边人,个中滋味也最清楚。
今晚宴席,景衍人在她身边,心早就飞到天边。
他借口中途离席,姬嫣然心慌意乱,也随之跟了出来,奈何她身体不便,没走两步,再也不见丈夫的背影。
幸而提前叮嘱容逸注意景衍的行踪,有他在,姬嫣然不用担心找不到景衍。
想到此节,姬嫣然苦笑着,心口有一道不断裂开,不断缝补的伤痕,她努力修甫着,却始终无法痊愈。
而今,她亲自将正在努力愈合的伤痕撕开,“我早就明白了,却不想承认,自始至终自欺欺人。”
姬嫣然觉得自己遭受了双重打击,双重背叛。
她恨景衍,因为他放不下秦相思;她讨厌秦相思,因为她明明答应与景衍不再有瓜葛,却还是私下和她的丈夫幽会。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骗我!”
她痛恨地嘶吼着,想要将数月以来的不满全部吐露,可当她越想大喊大叫,心口的痛感越发浸入骨髓。
泪水夺眶而出,姬嫣然咬着牙,绝望悲泣。
高耸的腹部隐隐作痛。
自从怀孕,她的心情不断起起落落,来到东祁这两个多月屡禁不止,医士连连提醒,姬嫣然有心无力。
上个月见红两次,景衍担心不已,时刻守在姬嫣然身边,情况略有好转。
结果才不到一月,形势瞬息而变。
她不知如何体会此刻的心情,只觉痛感从内而外散发,撕心裂肺地疼。
候在门外的乳母和侍女听见王子妃痛哭的声音,赶忙推门而入,看到坐在王子妃坐在地上,面目痛苦而狰狞。
“王子妃!”
几人忙里忙慌地想把姬嫣然扶起来,宝姥率先一步,将淑女从侍卫的怀里抢至臂弯,她不悦地瞪着他,驱赶的意味分外明显。
但话说出口,却是焦急询问主子的状况,“淑女,您怎么了?!”
姬嫣然唇色惨白,口不能言,这时容逸的手从她的背后抽出,猩红的血染红整个掌心,触目惊心。
“啊!”已然有侍女尖叫,手忙脚乱地扶着姬嫣然,打算将她送到床上。
松开手的蒙面男子却又将手伸了回去,他易如反掌便将人从乳母的怀里抢夺回来。
宝姥目光狠毒,怒斥道:“容逸,赶快将王子妃放开!这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赶紧滚出去。”
容逸冷冷地盯着她,置若罔闻,他抱起姬嫣然往内室里走,任凭几个女人如何撕扯,紧固的手臂不松分毫。
屋里乱作一团,当迟到一步的左相夫人出现,看到乳母等人忙着与容逸争夺爱女,而不远处地面上血迹清晰可见。
她扫了一眼容逸沾血的手臂,再看陷入昏迷的宝贝女儿,顿时心如刀割,怒火顺着胸腔溢出,语气不甚耐烦,失控地大吼:“都愣在这里作甚,还不赶快去叫医士!”
*
秦相思今晚的胃口极好。
食盒里的糕点饕餮用尽,宴尽尾声,众人犹觉不足,把酒言欢,她却吃饱喝足,趁着时无度与朝臣敬酒,偷偷溜了出来,在龙池四周游逛消食。
经过沉香亭,没注意里面有人,径直走了上去。
不料正有对情投意合的鸳鸯交颈相拥,乍然听见动静,惊雷似的分开。
再看来人是明月公主,羞恼的气焰偃旗息鼓,双双勾着头,落荒而逃。
惊觉自己的出现扰乱了一段佳话,秦相思砸咂舌,意欲开口表示她即刻离开,可话到嘴边戛然而止,眼睁睁由着两人没入夜色。
悠悠叹口气,倚栏坐下片刻,居高临下看着池中倒映的亭阁楼台,一时恍惚。
裴翊的心思早在去岁择婿的时候就已清晰明了,彼时秦相思将他看作景衍的化身,巴不得离得远远的。
可当择婿已决,随着景衍来到东祁,所谓的化身不攻自破,她对裴翊的看法大为改观。
很奇怪,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明知裴翊图谋不轨,秦相思却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了。
糕点的口味,与当初京郊偶遇裴府一家时尝到的桃花酥异曲同工之妙,她在南山隐约开始疑心糕点的来历,也不过是怀疑。
今日,却实实在在地印证了心中的猜测。
令她不解的并非裴翊,而是时无度。
明明裴翊也在择婿人选中,一度差点以为自己会嫁给对方,吓得秦相思提前告知皇兄自己的选择。
所以才摸不清头脑,时无度既看不惯景衍,为何面对裴翊,他却与虎谋皮呢。
百思不得其解,秦相思心里乱糟糟的,脑袋里也糅杂成云雾,化不开,散不去。
该生气的,她想。
时无度联合裴翊一起诓骗她,她应该当场揭发两人的骗局,发泄不满。
但她没有,因为秦相思发现,自己并不生气;或者说,她这口气,根本就汇聚不能,自然没处撒去。
想来是她享用了两个多月糕点的缘故。
毕竟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趴在栏杆上眺望少倾,秦相思叹息悠长,再美的夜色也索然无味。
遂离开此处。
途径仙灵门,冷不防冒出几个人影,差点撞上了秦相思。
随行的贴身宫女手疾眼快扶住她,海澜最先反应过来,朝着影子先发制人:“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若是撞伤了长公主你们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宫女以为对面是兴庆宫的宫人,骂完了才发现衣着不对,款式明显不属于东祁。
北燕和南诏使臣早就回去了,如今能出现在东京的异域服饰,必然归西凌所有。
即便知晓来人的身份,海澜丝毫不慌,挺直腰板与之怒视。
几个西凌侍女知道自身有错在先,想真诚道歉赶紧离开,其中一人看到秦相思,眼神倏然明亮,可想到她的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其余见海澜等人来势汹汹,支吾得话语不清,似乎她们都不甚熟悉东祁语,一个个着急忙慌,有两个年岁尚小的侍女甚至急哭了。
见状,东祁的宫人们面面相觑,显然察觉到对方很着急,奈何半句也听不明白。
秦相思熟稔西凌语,听了大概,她佯装不知,上前一步询问:“瞧你们急色匆匆,出什么事了?”
几个侍女顿时语无伦次,“我,王子妃,我家。”
秦相思摇头,语气温和道:“本宫听不明白,你们有谁会说东祁语,慢慢说话。”
便在此时,那位不敢上前的侍女走了出来,秦相思看清她的脸,认出是姬嫣然的贴身侍女。
只听她用蹩脚的东祁语一字一句说着:“我,我家王子妃要生,医士,讲胎位不正,孩子恐怕,恐怕……”
*
夜幕沉沉,兴庆宫盛宴将尽,祁帝不胜酒力,提前离席,其余众臣也走得走,散的散。
东京最繁华的街道游人渐熄,小贩也相继收摊,结束了一日辛劳。
一行人打马走在长街上,最前面的两人并肩而行,衣着官服,一紫一绿身量相仿,仅凭五官线条足以判断二者力量强弱,孰文孰武。
时无度身姿挺拔,目光隐在夜色中,看不清情绪。
“怀玉,你与思思说了什么。”他抿着唇,音声在夜色中显得清冷,“她似乎对糕点的来源生疑。”
回想起宴席上的情形,时无度不忍蹙眉,他知道宴会前裴翊与秦相思大同殿闲谈,自然而然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一袭绿色官服的裴翊垂眼,五官微醺,眉宇逸出化不开的温意,他莞尔,揶揄轻声道,“子义何所惧,当初你答应此事时,便已想好应对之策瞒天过海。”
时无度不语,薄唇轻扯,似是不悦。
送糕点一事两人胸有成竹,亦不怕秦相思起疑,裴翊并不担心,因为需要解释的人轮不到他。
人非圣人,裴翊想,他自然存有私心,因而在大同殿面对秦相思疑问的眼神时,没有急于撇清关系。
沉默少倾,他岔开话题,“最近可有消息?”
消息意指淑妃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时无度没有隐瞒,毕竟云州假秀女案裴翊亦牵涉其中。
时无度洞悉他的意思,颔首道:“确认无误,与思思猜测如出一辙。”
他认识的西凌人,何至商队,眼下东京城,恰好也有。
一开始就没考虑通过商队去打听一个西凌人,时无度之所以这样说,概是为了能让秦相思从这件事里暂时脱身,缓解压力。
他拜托的人眼下正在东京,偏偏那么巧,对方当时就告知了答案。
如同秦相思笃定的那般,淑妃即琉珠,琉珠即淑妃,梓宫嬷嬷周姥之孙女,年幼于西京东市失踪。
惊讶于对方了解梓宫之深,亦不解对方竟如此痛快,将真相告知时无度。
要知道,淑妃确为西凌人,于东祁而言是灾难;可于西凌,她无疑是枚重要的棋子。
此事一旦为外人道,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对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告知时无度实情,甚至没有站在身后国家的立场。
时无度不解之余,直言了当问出心中的疑惑。
对方轻飘飘答:人各有志,他只忠于人,从不忠于国。
得知答案,两人双双陷入沉默,似是在思考何时向秦相思说明查探的结果。
她虽然不着急,但不意味着未将淑妃之事放在心上,等三五月后还是没有消息,她肯定按捺不住,主动向时无度询问进展。
想到未来某天迟早向秦相思挑明,两人不免头疼起来,淑妃之事可大可小,可再小,也与国事脱不了关系。
沉默走了一段路,两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此时后面传来急促的叫喊声。
“借过,借过!”
裴翊与时无度四目相视,然后双双回眸,面色无波。
有人想要借道,听语气十分着急,为首的两人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下面的奴仆神情不悦。
他们的主子一个是镇国公世子,一个是前途无量的文臣,后面哪来的毛头小子,敢大言不惭叫嚣着让路?
很快有人出面意欲阻拦,可话还没张口,看见马上的内侍以及他手中的令牌,顿时如鲠在喉,马不停蹄地让开道路。
时无度这时看清了对方:“小德子!”
目睹小德子着急赶路,他以为秦相思出了状况,面色陡然一变,音声急促。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公主她——”
话没说完,连裴翊温和的眼眸也敛上了暗色。
匆忙赶路的小德子及时扯动缰绳,停下。
“将军莫急,公主没事,出事的是西凌三王子妃,她有难产迹象。”
西凌与东祁不同,接生没有稳婆,全靠医士用药催生,但姬嫣然的状况实在糟糕,胎位原本正常,如今却是本末倒置,更有血崩之势。
必须赶紧施针矫正胎位,然而西凌医士精力有限,随行的太医隶属伤寒科,并非妇科圣手,只能尽快经验丰富的稳婆帮助接生。
一听秦相思没事,身着官服的两人悬起的心放下。
兴庆宫离皇宫跨越太半京城,一来一回浪费时辰,思及此,时无度道:“你先回去,告诉你家公主,半个时辰内,本将军一定将稳婆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