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争流匆匆从鹅子身上跳下的时候, 黄三娘已经立在城主府的大门口。
她站立的姿态有些僵硬,显然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遥望多时。
一见叶争流露面,黄三娘当即迎了上去。正巧叶争流赶时间, 两人挽起手来往里面走, 叶争流趁机低声问道:“是谁发现……师父快出关的?”
“我发现的。”黄三娘同样压低声音回答道。
“之前裴先生说过,如果那枚铜钱颜色再无变化, 就是师父那里快要了解。我这次探望师父, 感觉铜钱颜色和上次来时一样, 就请动裴先生前去鉴别。然后裴先生便说,可以叫你回来了, 现在就只差……”
在光天化日之下,无论是叶争流还是黄三娘, 都没有把话说得太透。
毕竟在临海城的官方说法里, 解凤惜一直都在闭关修炼。什么中毒、昏迷、软禁、被叶争流心狠手辣直接暗杀掉的离奇猜测, 他们是一个也没承认过。
当然,其他人究竟怎么解读此事, 叶争流就管不着了。
一听裴先生已经亲口认定过了,叶争流当即长吁口气。
若解凤惜真能在这个紧要关头苏醒,无论是出于叶争流本人的感情和理智,还是针对于当前混乱的局势, 都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从府门口到密室的这条道, 叶争流已经走得熟门熟路。
密室大门刚刚敞开一道缝隙, 绮华富丽的璨璨宝光,就从门缝里流水般泻满一地。
叶争流快步走进密室,守在此处的裴松泉闻声回过头来,对两人点了点头, 神态妥帖而温柔。
“你们来了。”
在和裴松泉四目相对的瞬间,叶争流一路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
——如果说,醒来的解凤惜是第二道保险丝的话,那裴松泉无疑就是叶争流心中的第一道保险了。
“一直都多劳先生辛苦。”
叶争流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她三步并作两步,越过裴松泉的位置,站在了解凤惜面前。
和她上次探望时一样,解凤惜双眸紧闭,薄唇间甚至隐隐含笑。
他无声地躺在织金溢彩的锦缎帘帷之中,颜色面目全都宛如生时,安然并且安静着。
倘若有不知情的人见了,大概真会以为解凤惜仅仅是欣然赴醉,大梦一场。
叶争流垂眼看着一动不动的解凤惜,脑海里却闪过五年以前,这人交代遗言,手指松开,烟枪滚落的模样。
现在,那柄红玉烟枪仍然端正地摆在解凤惜床前矮几上。
然而沧海桑田的岁月轮转,物是人非的个中滋味,不知解凤惜醒来后,又能度量至几分几寸?
摇头一笑,叶争流收起全部思绪,当即施用了屈原卡的第二技能。
——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归来吧,远行已久的魂魄,不要在浩大天地之中忘记了你的来处。快快离开那些不祥和凶险之地,回到你真正的乐园。
叶争流的技能刚刚落下,身边的黄三娘便脱口“咦”了一声。叶争流侧目望去,只听她低声解释道:“师父的唇色……好像更红润了些。”
确实,解凤惜原本的嘴唇泛白到完全失去血色,所以哪怕只涌起一丝生意,看起来都分外地鲜明。
随着时间的流逝,温度一丝一毫地回到解凤惜身上。他胸膛渐渐漫出微弱的起伏,好像正在缓慢地恢复着呼吸。
屈原卡的二技能消耗的卡力并不算多,只是见效的时间显得尤为漫长。
就拿黄三娘的反应为例:她一开始屏气凝神,恭恭敬敬地站在解凤惜床前。
过了一会儿,黄三娘的站姿稍稍松弛了些。
又过了一会儿,她转身离开密室,给大家端来了一壶茶水,若干糕点。
……直到现在,黄三娘终于忍不住问叶争流:“师妹,师父还要多久能醒?”
要知道,解凤惜已经保持着这个“看起来似乎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但是他偏偏至今不醒”的状态许久了。
叶争流仔细感受着技能的反馈:“还得一会儿。”
假如收集游魂的难度和距离相关,那解凤惜绝对跑得足够远。
叶争流甚至怀疑,他的魂魄是不是早都飘到南半球去了。
只能说,解凤惜真不愧是沧海城的前任城主,浪起来简直没个边儿。
到了最后,三个人甚至一人搬了一张椅子坐下,好让“守着解凤惜苏醒”这个行为,看起来不要显得太傻。
终于,解凤惜长卷的鸦睫颤动了一下,食指也不太明显地动了动。
嚯啦一声,叶争流三人同时站起,朝着解凤惜探过头去。
于是乎,当解凤惜张开双目,从一场若干年的死寂中苏醒的第一时刻,看到的便是一张宛如“西游记师徒组·你醒啦表情包”的名场面。
解凤惜:“……”
散乱的意识缓缓回笼。
解凤惜定睛望去,只看见黄三娘的眼角已现细纹、叶争流的个头变化得像是有人把她当成树苗种过,还有一个一脸关切、怎么想都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裴半神。
解凤惜:“……”
怎么回事?他沉睡的这些年里,都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太不容易了,自苏醒的第一秒钟起,那股熟悉的头痛感,已经在解凤惜的脑壳之下若隐若现。
那对瑰丽的凤眼眨了眨,眸底渐渐透出了一如往昔的神采。解凤惜的目光流动,定格,然后微笑起来。
谁也没想到,解凤惜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样。
不是感慨自己竟然真有重见天日的一刻,不是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也没有问裴松泉为何在此,更不问如今的情况如何。
解凤惜含笑朝着叶争流的袖底睨去一眼,轻易地辨认出那抹来自于烟凤翎的流光。
“这么久过去,还是这个?”
只是短短九个字,往日的熟悉便并着光阴的落差一起,穿过那些遗落的时空,纷纷扬扬地朝叶争流当头洒落。
那一刻,叶争流心中感慨万千,简直不能想象解凤惜之前竟沉睡了整整五年。
“那些全都没有这把顺手。”
听到这个答案,解凤惜自然而然地挑起眉毛,像是对这个回答感到理所当然。
说来也是,他确实不曾薄待过叶争流一丝。
身处于久别重逢的气氛最中心,解凤惜仍未问出那些一个睡了五年的人应该问出的问题。
他也不追问叶争流将沧海城经营到了哪一步,仿佛早就笃定叶争流必然会做出一番成就一般。
因为他不必问。
——解凤惜赠予的剑,便是世上最顺手的剑。那么他亲自点出的关门弟子,也理应是所有弟子中最骄傲的凤凰儿。
倒是叶争流关心解凤惜的身体:“之前的事都记得吗?”
解凤惜想了想,笑道:“你是说半神域里,还是更早之前?”
“这五年间的事呢?你有感觉吗?”
“无知无觉。”解凤惜似笑非笑道,“原来我这一去,竟然已经过了五年。”
“是啊。”叶争流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师父,这五年里,无论是局势还是事态,都发生了很多变化。有些可能会让你感到吃惊,但你都需要开始习惯了。”
“……唔。”
解凤惜像是觉得这件事——无论是一睁眼就已经是五年之后也好,还是昔日个头矮矮的小弟子,如今已经能有模有样地交代事情也罢——都很有意思一般,当即摆出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态度。
“哦?这怎么说呢?”
“比如我现在十万火急,必须马上就走。师父您能这时醒来,真是太好了。”
叶争流沉稳地、像是一个无比可靠的关门大弟子那样,对着解凤惜点了点头:“所以现在活儿都交给您了。师父您支棱起来,千万撑住啊。”
解凤惜:“……”
解凤惜:“…………”
解凤惜感觉,自己的头痛之症好像加重了。
饶是解凤惜自诩已经见遍天下奇事,他也万万无法料到,世上真有人丧心病狂到给一个睡了五年的病号当头扔来一堆工作?!
这他妈就离谱!
话说这人谁啊,这么没人性。
哦,原来是我一眼就看中收进门墙里的关门弟子,那没事儿了。
出于为人师表的良心,解凤惜还是叫住了叶争流。
他刚刚起身,骨头里似乎都封印着一段积年的慵懒,然而手指却已经摸索上了床头小几上的流彩烟枪。
当解凤惜拿起他的烟杆时,整个人便如同一段行走的战力值。
解凤惜轻声细语地问叶争流道:“是什么事这么难为你?”
——然后让你这么难为我?
——如果辈分没算错的话,他好像还是个师父吧。
叶争流看出了解凤惜宁愿用战斗力替换的政务力的决心。
但他的一切挣扎都是没有用的。
因为……
“哦,梁国那边,色./欲之神欠揍了,我打算和云渺之联手去殴打祂一顿,要是气氛好的话,就顺便把欢喜尊给一举封印了……师父您要想加入的话,那也行。”
“……”
解凤惜一双潋滟凤目闭上又睁开。直到现在,他才总算升起些许物是人非之感。
……人间的变化竟然发展得如此之快吗?一觉醒来,小徒弟忽然宣布自己要封神了?
解凤惜将目光转向裴松泉,随即得到了这位半神一个无声的点头作为证明。
解凤惜:“……”
获取了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以后,解凤惜沉吟了足足十秒才再次开口,表情肃穆又凝重。
叶争流不由得全神贯注,静待解凤惜究竟有何叮嘱告诫,或者什么压箱底的招数。
然后她只听解凤惜说道:“……需要我暂代的工作在哪里?”
叶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