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殿主这个称谓, 实在是不可谓不妥帖。
至少叶争流在听了解凤惜的这番话后,当即惊得魂魄一震。
搞什么?解凤惜之前居然也是给杀戮之神打工的?!
她为什么总是跳进一个坑里……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叶争流的脸色红白之间来回变幻的样子,显然很好地取悦了解凤惜。
解凤惜抚掌大笑, 笑声如碎玉溅珠, 声线优美华丽, 然而他的笑声每落下一次,叶争流的心里就是一个哆嗦。
她回忆了片刻前解凤惜的说法, 试探着问道:“师父刚刚提到, 您‘叛出玄衣司’,不知这是如何作讲啊?”
解凤惜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觉得呢?”
叶争流觉得, 解凤惜准是被猎头公司给挖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神明看中他的工作能力, 于是把人给拐出来当了高管。
她衷心希望,解凤惜能够信个智慧女神、光明女神、丰收女神之类的善良神明。
当然,在嘴上, 叶争流十分义正辞严地说道:“师父慧眼, 必是弃暗投明了!”
“哦?”
意味深长地朝叶争流投去一眼,解凤惜微笑着缓缓摇头。
见他否认, 叶争流的小脸当即一绿。
解凤惜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新徒弟的表情,心里很是好奇:若是他再激几句, 不知叶争流能否变出个蓝脸或者黄脸来。
“在你心里, 为师就是那种……非要依附一方势力, 才能站直腰杆的人物吗?”
这句话的尾调被解凤惜拖得极长, 他吐出一口冰冷的烟气,把面目都模糊在了白云似的烟雾后面。
“下次见到应鸾星,我应该找他说一说。他收新徒弟的时候, 至少应该好好科普一下我的事迹才行。”
红玉的烟枪在贵妃榻边缘咚地磕了一下。通体明净的美玉,就这么被随意地往上等黄花梨的木料上一敲,叶争流在一旁看了,都替解凤惜觉得肉疼。
她在心里很恶趣味地想道:也不知道如果那杆烟枪真的砸碎了,解凤惜会是个什么表情。
结合解凤惜的回答,叶争流透过隐约的淡雾看了解凤惜一眼:“所以您现在这是,弃暗投己,出来单干了?”
飘雾似的薄烟渐渐散去,解凤惜给了叶争流一个赞赏的笑容。
叶争流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可太好了。
“师父英明!”
怪不得国家要大力扶持自主创业,自主创业就是好啊,没有上头的大老板盘剥抽成,买家少花钱,卖家多挣钱,放心!
有了浮生岛上的经历,叶争流觉得,起码在一年半载里,自己都不想和杀戮之神、疯狂之神之类的神明打交道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是哪种神明,叶争流都不希望和他们产生交集。
现在,叶争流唯一担心的事,就只剩下应鸾星的反应了。
——以叶争流对应鸾星的了解,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改投师门,别说派人追杀,就是亲自过来清理门户的事,只怕此人都做得出。
思考片刻以后,叶争流小心翼翼地套解凤惜的话。
“我之前从未想到,应鸾星之前竟然曾是您的属下,更没想到,您刚刚离开,他竟然就取您而代之。”
解凤惜托着掌心的烟枪抖了一抖,隐约地吐出了一个“唔”字。
“他能坐上我的位置,倒也正常。毕竟,当初我叛出玄衣司,还是他告的密。”
叶争流:“!!!”
啊哈?她听到了什么?
这次,叶争流是真的惊了。
真是看不出来啊,应鸾星那种沉默死板、不善言辞,只差没在背影里都写上“我有很多秘密”的冷淡酷哥,居然还会告密呢?
缓缓地咽下一口唾沫,叶争流当机立断地谴责道:“这可真是太过分了,您信任于他,连这种大事都予以告知,没想到应鸾星他竟然……”
解凤惜轻飘飘地瞥了叶争流一眼,打断了她正处于生产制作中的彩虹屁。
“谁说我告诉他了?”
“……”叶争流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
那些话在肚子里经过一番化学反应,最后只化作一个大大的问号。
“您不是想带着他叛出玄衣司吗?”
听到这个问题,解凤惜长叹一声,顺手摸了摸叶争流的脑袋,语气听起来很发愁的样子。
“见面的时候,看起来也是个良才美质。怎么和应鸾星相处一段时间,就开始变成榆木脑袋了?”
叶争流:“???”
她感觉解凤惜正在对自己展开人身攻击。
解凤惜悠悠道:“应鸾星那种一根筋的狂信徒,我告知他自己要叛出玄衣司,岂不成自找麻烦?是他不肯从容就死,硬是提前探知了我的计划,把我的行踪告知神明……”
叶争流很想清洗一下自己的耳朵。
她觉得,或者是自己的听觉,或者是解凤惜的用词,两者之间肯定有一个出现了问题。
“敢问……什么叫做‘从容就死’?”
解凤惜的眼神变得十分奇异,像是不懂叶争流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明白。
“应鸾星是我的直属下属,我既然叛出玄衣司,那他得给我背锅啊。”
叶争流:“!!!”
啊?你他妈的还真敢说啊!
她不是想不明白总有人要背黑锅这个简单的道理,但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师父应该有点基本的廉耻,这种找人背锅之事,起码不用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说出来吧。
即使坑的人是应鸾星……
好吧,考虑到那个人是应鸾星,叶争流决定不发表任何看法。
解凤惜掸了掸烟枪,语气里饱浸遗憾。
“当天夜里,应鸾星带队截杀于我……呵呵,夜黑风急,我匆匆带人杀出教去,竟然没来得及摘下应鸾星的人头,当真是平生一大憾事。”
叶争流心惊肉跳,觉得自己似乎勾勒出了一个高悬的冷月之下,连天的杀声里,一个充满动乱和不安定的血腥夜晚。
尽管解凤惜只对此提及三言两语,但相当残酷的未尽之意,却依旧从他的眉梢眼角、薄情神色,乃至于清凉冷峭的烟气里蔓延出来。
整件事情里,只有一处逻辑,叶争流怎么推想也想不明白。
“您和应鸾星……是什么时候成为死对头的?”
听解凤惜的语气,似乎在叛教之前,这两个人并无什么欲杀之而后快的仇恨?
解凤惜眉眼不动,很平静地说道:“当然是从叛教的那一夜起。我和他共处十多年的同袍情谊,他竟然一翻脸就要我死,这可真是令人怅然。”
叶争流:“???”
真的,要不是时机不合适,她简直想把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挂上迷惑行为大赏。
大哥你搞搞清楚,不是应鸾星要你死,是你先打算让人家拿命背锅的啊!
你能不能别侮辱“怅然”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她刚给杀魂科普过,现在居然给解凤惜用了,这合适吗?
应鸾星就是知道你性格这么狗比,所以才发动奇袭来搞你的叭?
解凤惜终于心满意足地看到叶争流脸色发蓝。
他温和地拍了拍叶争流的肩膀,算是给自己这个今天一天饱受惊吓、刷新了世界观的小徒弟一点安慰。
“其他下属,我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只有应鸾星……他的性格已经注定,他不可能有第三条路能走。”
要么应鸾星去死,要么应鸾星让他解凤惜死。
一个狂信徒,面前从来就不会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选择。
“传言里说你背叛了应鸾星。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必然要取你项上人头——因为他的个性素来如此。纵观当今天下,愿意在他面前庇护于你的……大概只有为师一人了。”
叶争流在听到这番话的瞬间,就立刻把脑海里成排刷过的“这也是个狗比”一秒替换成了满屏的“师父真好”。
她当即热泪盈眶地抬头,饱含真情地叫道:“师父!”
解凤惜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脸上怀疑人生的隐隐蓝色,迅速被一颗感恩的心取代。
“哎,徒弟。”解凤惜含笑在叶争流发心上揉了一把:“真是个好苗子,都是应鸾星不会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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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船转向以后,仅仅行驶了一天,就抵达了沧海城的码头。
早在数十海里之外,叶争流就发现,来往的船只变多了。
等到福船驶入码头的范围,各种沙船、广船、福船、楼船、舢板,更是来来往往,交织如梭。
在码头下面,光着膀子,只在胯.间围一块麻布的运货工比比皆是。卖凉粉的、卖小面的、担夫招揽生意,和掮客的自夸声混杂在一起,交织出一副人间烟火的盛景。
就是这样祥和的盛世景象,叶争流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做流民的时候,城里多半不让他们这些人进去。等到被抓进浮生岛,天天过得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
如今,她眼前这个世俗、嘈杂、喧嚣的沧海城,落在叶争流眼里,竟然不亚于一处世外桃源。
解凤惜是个甩手不管的大爷,楼船刚刚靠岸,他就从一杆青玉烟斗里喷出彩霞一般的云气,自己站在云头上,飘飘如仙,连脚步都不挪地下了船。
白露挽着叶争流,给她收拾好这些日子在船上多出来的行囊。
“师父让你住在城主府里,这真是太好了!”
从她的语气和表情上看,白露是真心实意地在为叶争流高兴。
叶争流听她这么说,下意识地扬起了眉毛。
“咦,师父的弟子们,不是该住在一处吗?”
白露闻言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师父毕竟有那么多的徒弟……”
所以很多师兄弟,师姐妹,都是被安排在城西的。
只有格外受解凤惜看重的弟子,才能住进城主府里,享用更好的待遇,更佳的方便,以及更多的月例。
像是白露,她也在城主府里居住。
一边挽着叶争流的手,白露一边絮絮地对叶争流交代一些需要她注意的细节。
“叶师妹你初来乍到,城主府里师兄弟又多,一时不认识也是正常的。但是有三个人,师妹你需得记住。”
“第一个就是咱们大师兄向烽,他是师父驾临沧海城以来,就一直带在身边的弟子,城里的兵多半归给他管。”
“第二个,就是……咳,就是叶师妹你入门以前,师父所收的九百八十师弟,马登元师弟是风海城城主家的少公子,我们有时候闲谈时说,师父没有子嗣,风海城主可能有意暗示师父把马师弟培养成接班人。”
“至于第三个。”在说到这个人的时候,白露很明显地绷起了脸:“黄三娘师姐不喜欢我们以师门排名称呼,师妹你叫她‘三娘’就是。”
“在城主府里生活,师妹你万万记住一点——可以见了大师兄认不出来,也可以见了马师弟不作奉承,但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得罪三娘。”
“等到了城主府,我便带师妹你去拜三娘的山头。”
叶争流见此,忙请教道:“不知这位三娘她……”
白露一字一顿道:“三娘是沧海城的总账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