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摇光抬起手, 抹去自己唇角溢出的一缕浅淡血色。
神域被封锁后,神明便难以再从神域当中汲取力量,恢复伤势的进程也将会因此延缓,痊愈速度跟从前比起来, 简直是天上地下。
——疯狂之神的斑秃大半年都没有长好, 贪婪之神至今都被镶嵌在山峰里, 杀戮之神那双被平削的鸡翅膀,就就更是差不多要养到下辈子。
比较起来, 慕摇光自然不会有任何例外。
此时此刻, 慕摇光露在外面的右手,已经再无法仿制出苍白柔软的肌肤, 体现出破碎镜面一般的质地。
叶争流和慕摇光之间,积攒着数度杀身之仇, 刚才动起手来也没有含糊。
现如今,慕摇光伤势颇重,再不费心力维持神明态的幻形。
祂整个人像是从脖颈处笔直分开一条线那样, 线的右边, 肤质尽数化作裂纹遍布的水镜,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被从中打碎的晶体人偶。
由于先前被剑气所伤的缘故, 慕摇光那双漆黑如镜的双眸,似乎都泛起几丝细小的裂痕。
假如此时有个现代医生, 必然看慕摇光一眼就会大惊失色——这哥们儿是被压路机从身上开过去了吗?这脑震荡的表现, 严重得好像多一秒钟都活不成了!
慕摇光抬起右手, 在已经碎成千百片的掌心里, 照了照自己此时的狼狈模样,最后居然不见介怀地笑了。
祂垂下发丝,掩住自己右颈上细密的裂缺, 温声道:“殿下今日,当真是扬眉吐气了。”
祂倒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时候不能问叶争流心情如何。
不然的话,以叶争流一贯表现出来的性格,必然会堂而皇之地告诉慕摇光——把你打裂的感觉,那当然是爽爆了。
——这种事叶争流绝对干得出来。毕竟这女人跟祂一样,早就连脸都不要了。
叶争流神清气爽地一笑,回答道:“我还好吧,不过,你看起来好像有话要说?”
此刻,慕摇光不但看起来要话要说,连站立的姿势都分外特别、令人见之忘俗。
原版的小炸蛋威力有限,叶争流曾经波及过半神裴松泉一次,并未起效。
而新版大炸蛋里,部分材料由欢喜尊特别供应,可以说,叶争流炼制出这个东西,就是为了送给慕摇光的。
以叶争流对慕摇光的了解,祂全程都这样按捺得住,自然是因为后面要做的事,对祂更为重要。
慕摇光不动声色地换了个站姿,仍然没把双腿并直:“我方才……竟忽然想起了浮生岛上的旧事。”
睫毛上掀,慕摇光的眸光便如同两片黑水晶一般,隔空定定地投在叶争流身上。
祂轻声道:“我初见叶姑娘时,姑娘才是个半只脚踏进卡牌界里的局外人。造化弄人,兜兜转转,谁能想到竟有今日。”
于是叶争流恍然大悟。
慕摇光这是在隐晦地替祂自己求情了。
要说初上浮生岛,那就不得不提到当初还是个菜鸡、对卡牌一无所知的叶争流。
论起叶争流后来对卡牌的了解,那就很容易想起来,当初究竟是谁为她亲手点的灵。
是慕摇光亲手拿出一块金色的上品灵矿,替叶争流点了灵,开启了她的第一张卡牌。
也是慕摇光亲自打开了一扇他无力合拢的大门,当房门彻底洞开之际,他终于被其中喷薄而出的明亮光芒所淹没。
假如当时,慕摇光对堂下的叶争流视而不见,她是不是就会和无数埋葬在浮生岛上的斗者那样,轻描淡写地死去了?
又倘若后来,慕摇光没有动了把叶争流当成棋子的心思,不曾亲自把叶争流接到群玉楼中,浮生岛之乱,叶争流一个才点灵没有多久的小小卡者,是不是多半也逃不脱?
到了现在,回想起叶争流功成名就的第一步,竟是自己为她亲手铸下阶梯,慕摇光便不得不闭上双眼,遮住目中泛起的复杂神色。
再睁眼时,慕摇光隐晦地朝自己左右看了看。
祂声音里带着不明显的憔悴而失意,像是虽然不甘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地认了命。
“不敢请殿下解开整片神域的束缚,只求殿下稍松镣铐,让摇光在未来千年里有个喘息之地。”
“……我平生从不求人,只有这一次,还请殿下松一松手吧?”
慕摇光负手而立,面北长叹道:“慕摇光就算做过去了一千件恶事,但也总会做几件好事。殿下如今气也消了,便是看在从前那份缘分的面子上……稍稍饶我一饶吧。”
——那句最重要的、最直白的请求,终于被慕摇光用在眼下这个地方。
加固在神域上的封印,简直处处掣肘,像是穿透琵琶骨的无数铁钩子一样,只要慕摇光一动,就牵连得祂几乎发疯。
祂不知道叶争流落下封印以后,究竟会不会再回来——她没准只能活几十年,又或者成了神,从此再也不离开神域。所以,慕摇光当机立断,趁着眼下叶争流刚报复完,心情很好的机会,提出了这个要求。
神明岁月无尽,日久天长,慕摇光总要撕开这片禁锢。只要叶争流现在愿意退让一分,或许在未来,她便替慕摇光省了几百年的事。
眼梢余光瞟着叶争流的动作,慕摇光的呼吸无声屏住。
然后,祂便见叶争流点了点头。
叶争流深以为然道:“你说得很对。”
眼见峰回路转,层层禁锢的枷锁被自己用言语撬开一道口子,慕摇光虽然不言不语,但眸色却较从前更深了一分。
随即,祂又听叶争流字字分明、条理清晰地说道:“你做了一千件恶事,只要做几件好事,我就该放过你一点——按这个逻辑来说,我做了这么多件好事,现在再对你干几件缺德的大事,应该也没关系吧。”
祂观叶争流配套露出的神情,分明是十分意动了!
慕摇光:“……”
几乎叶争流话音刚落,那股令人眼前五彩斑斓一黑的刺痛,就生动地在慕摇光脑海里滚动播放了起来。
如果连刚刚那手都不算缺德,叶争流还想做什么丧心病狂的大事?!
见势不妙,慕摇光清了清嗓子,还不等祂先开口,就先被叶争流一句话怼上了脑门。
“谢谢你替我点灵,既然这样,你做的另一件好事,我也不能瞒着你。”叶争流诚恳地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找上你的吗?都要感谢你把卡牌还给猴猴啊!”
慕摇光:“……”
慕摇光艰难道:“不,我不……”我不是想听这个!
祂还没把话说完,叶争流就小嘴叭叭,绘声绘色,讲得非常之欢。
“其实你藏得确实是好,我掘地三尺都没找到你的任何痕迹。而且你在毁踪灭迹上也真他娘的是个天才,我麾下卡者近万,师门上下更是一脉奇葩,却连你自然脱落的一根腿毛都没有找到。”
叶争流将前因后果说得非常详细,好像生怕慕摇光听了不后悔似的:
“就在我心生绝望,打算放弃之际,忽然,猴猴——就是你先前用过他卡牌的那位三好青年——找上了我。原来你经年累月使用那张卡牌,有气息渗在里面,正好能让我顺藤摸瓜抓住你的尾巴。说起来,你平白无故用了人家卡牌这么多年,难怪人家卡牌要扣你气息当抵押金啊。”
说罢,像是为了展示自己丰厚的词汇量一样,叶争流用一个在场两人都能听清的小声,掰着手指细数道:“唉,这可真是自掘坟墓、自投罗网、自食其果、自取灭亡、自作自受……”
慕摇光:“……”
慕摇光强笑道:“多谢殿下告知,不过,在下并没有很想得知此事。”
“那没事,反正我说完了。”叶争流悠然自在地回答道。
慕摇光:“……”
从慕摇光一瞬间变得滚青的脸色来看,要是此刻给祂一次重生的机会,祂一定先掐死那个手欠归还卡牌的自己再说。
不等慕摇光喘匀这口意料之外的重大打击,像是生怕他缓过劲儿来似的,叶争流又慢悠悠地放了一个缺德消息给祂。
“对了还有,经过痛苦之神的官方认定……你其实不是什么特殊的孩子。”
带着和善的微笑,叶争流冲慕摇光友好点头:“草原上被送子鸟送上门的孩子,少说也有千百个。你只是千百人里的毫不起眼的一个,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哦,要是真说起来,杀魂倒确实比你特殊。他一出生,痛苦之神就送给他一缕神力,而且也没有让送子鸟叼走他,而是特意命狼群将他带走抚养。”
顶着慕摇光一瞬间寒如冰渊的注视,叶争流笑道:“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比你更像天命之子?”
“……”
一瞬间,所有笑容——无论温和的、柔软的、弱势的、憔悴的……笑意彻彻底底地从慕摇光脸上褪去,连一丝一毫也不曾剩下。
当祂的嘴角再次扯动的时候,那画面,只能说是面部肌肉牵扯,极力地抽搐了两下。
慕摇光带着那个不自然的微笑,一字一顿道:“可如今,成神的是我,不是他。”
叶争流轻描淡写地附和道:“确实啊。毕竟,现在被关无期徒刑的是你,而被我倾心所爱的对象是他。”
“……”
叶争流摊了摊手:“你看,事实就是这样。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因为你生而不凡,而是因为你一直在用尽一切手段往上爬。我能把你封印,也不是因为我是天之骄子,纯粹因为你作了太多的死。”
“——你的神明态是一面镜子。慕摇光,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它想让你好好照照自己的意思?”
此话一出,彻底打碎了叶争流和慕摇光之间最后一层虚假的窗纸。
像是知道叶争流已经心定如铁,万不会在被自己说动,慕摇光抬眸,冷浸浸地朝叶争流看去流毒似的一眼。
“叶姑娘,今日这场,你赢得漂亮。可我倒想知道,你能不能永远这么赢。”
慕摇光一字一字地对着叶争流说话,每个字的声口都被祂放得慢而清晰。
祂冷笑道:“你若不成神,天长地久,总有慕某挣脱的一日;你若成神,天长地久,早晚也有慕某离开的良机——神明的岁月近乎无限,不用一次就定下输赢。来日方长,叶姑娘,咱们两个慢慢来吧。”
话音刚落,慕摇光便见叶争流把手往自己丹田上一贴,然后拿出一张卡片看了看。
再抬起眼时,叶争流的神气明显有点古怪。
“慕摇光。”叶争流语气微妙地问道,“你从前在杀戮手下干过活。那时候,他们有没有给你改一个‘慕鸦光’之类的花名?”
“……你说什么?”
“我说。”叶争流也清晰地回答道,“也不用等到来日了,因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