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之神许久没有说话。
叶争流猜想, 祂大概是被这首诗标题的长度所震撼,或者正在脑海里疯狂掰扯它的断句问题。
别问叶争流怎么会懂吞天君此时的心情,毕竟有些诗的古诗名就是很长,诗词爱好者们懂得都懂。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这首诗的标题已经算是好的了, 起码叶争流把它一长串念下来时不必耗费太多肺活量。
——要知道, 李白还有另外一首诗,诗名叫做《张相公出镇荆州寻除太子詹事余时流夜郎行至江夏与张公相去千里公因太府丞王昔使车寄罗衣二事及五月五日赠余诗余答以此诗》, 你敢信?
《张相公》这首诗, 光是标题就有五十六个字。
要知道,它全诗上下, 甚至连标点符号一起算上,总共也不过四十八字。
换而言之, 这首诗硬是凭着一己之力,达成了标题比正文还长的伟大成就*。
叶争流深刻怀疑,要是自己刚刚念出的诗名是《张相公》那首, 贪婪之神可能直到今天黄昏之际, 都无法从呆愣中回过神来。
唉,成神向来只和卡牌类型相关, 并不会考验邪./神们的文学素养,叶争流真是为难吞天君了。
成功地用长长长长的标题打断了贪婪之神的进攻节奏, 叶争流计划通√。
望着表情僵硬的贪婪之神, 叶争流语气平和地开口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贪婪之神终于回神。
祂一直在试图分析那堆难以断句的文字, 努力从中扒拉出叶争流的卡牌特点来。
但现在嘛……忆及自己刚刚听到的那堆难以回忆的马赛克, 果然无论怎么想,贪婪之神都觉得自己是被叶争流戏弄了。
“小丫头,你竟然敢耍我?!”
“……哦, 看来你不愿回答。”见到吞天君这副反应,叶争流也并未很遗憾,“这么说,是谈崩了啊。”
话音未落,叶争流当场表情一变,展露出了好一番比川剧还要精熟的变脸绝活儿:“——谈崩了,那敢情好啊!”
“……”
面对这一反转,贪婪之神欲发的脾气被直接堵回了嗓子眼里。
那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把吞天君的脸色都憋得略微发青。
——还真看不出来啊,小丫头居然还有两副面孔呢?
吞天君不知道,叶争流这个人呢,就是脸皮比较薄、做人比较客气、平时又很懂礼貌。
贪婪之神要是也客客气气地请叶争流坐下,对她知无不答、言无不尽,叶争流一会儿殴打起祂来,可能还会一边往死里打着,一边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但现在既然谈判破裂,那就别怪叶争流没个轻重,把贪婪之神活活锤成手打鱼丸了。
之前在贪婪神域里险死还生的遭遇,吞天君难道还真以为她已经忘了吗?!
叶争流笑了一下,眉目不动,深棕色的眼眸里也殊无一丝笑意。她唇角微挑,带着几分嘲讽似地问道:
“吞天君,之前反复跟你确认那个名字的时候,你没有真的以为我是热衷教育事业,没有觉得我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就是为了帮你补习义务教育吧?”
哪怕对吞天君第一次被诗名冲击的迷茫感同身受,也不代表叶争流有闲心给祂特地支教。
在以诗名引诱贪婪之神陷入对卡牌规律的探索,以此打断贪婪之神攻击步调的时候,叶争流便已经趁机洒下了第二个意境的中子。
这一次的意境,当然还是李白。
叶争流足下踩着一块雪白浮冰,气定神闲地缓缓向后退开。
“接下来的这个技能,名字倒是比之前短了很多。不过,你大概不会很喜欢吧。”
是的,叶争流用出的,正是她为贪婪之神精心准备已久的李白卡意境——《梦游天姥吟留别》!
贪婪之神恍然惊觉自己神域中的变动,祂甚至顾不上眼前从容退开的叶争流,急急忙忙地扭头向后看去。
该死,祂大意了!
对于叶争流的这点小小把戏,吞天君身为神域主人,本该察觉。
然而祂和《行香子·文殊菩萨》意境拉锯日久,不但自身已经疲惫不堪,而且早就丧失了最开始对于自己神域的敏感性,对神域的把握也大不如前。
在浩浩远处,叶争流目力所及的范围边缘,一点烟波似的微茫,正夹杂在薄薄的海雾之间,逐渐往外扩散开来。
正所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起先,那烟雾还只是星芒似的一个小点。
但紧接着,它便以一中会令肉眼感到惊骇的速度扩散开来,合并海雾,纵横云霞,把整片大海都笼罩在苍茫不尽的大雾之中。
叶争流的身影于浓雾间隐没,一片白茫之中,只能听见她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叶争流踩着脚下浮冰,退开的动作变得更加悠闲自在了。
而相比起叶争流此时的轻松惬意,吞天君却是焦头烂额、脸色铁青,活活像是刚被剥去了一层鱼皮。
烟气雾气都不算什么,海上有时也会起些遮天蔽日的大雾。
可是,那座在雾气中缓缓浮现,拔五岳、掩赤城,高高耸立到仿佛可以直达天际,成为通天之梯的巨大山脉,究竟是什么东西?!
贪婪之神竭力调动着自己的神域之力,想要保全大海的最后尊严。
祂意图拔开扎根海底的苍劲山脉,却只让天姥山吸收了贪婪神域的滋养,因此生长得更快。
祂催动乌压压的天空泛起积云,泰山压顶般地将力量自上往下倾注下去。然而这丝毫也未曾阻挡山岩的累积。
盘肠似的道路一条条在裸./露的山脉上浮现,它们随着暴涨的山峰一路往上攀援,那气势仿佛连天也要戳开一个女娲不能补就的大洞似的。
吞天君恍然想起了自己当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建立神域的时候。
那时候,仿佛也和现在一样,一片崭新的地貌完全遵照着祂的心意,就那样凭空出现。
无尽的大海被贪婪之神开拓,神域里哪怕一个浪花都尽在祂的把握之中,祂便是世界之主,祂便是凌驾于人间的神。
……然而,即使是当年吞天君成神,开辟领域之时,也都没有体会过现在这样,令人渺小和战栗的震撼。
贪婪之神实在是想不明白——海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座山?!!
这个问题要是被叶争流听到,她甚至可以提供给贪婪之神两个不同的答案。
吞天君如果想要科学一点的答案呢,那就是地壳发生了剧烈的板块运动;要是吞天君想听比较符合祂知识水平的答案呢,那便是——全都仰仗李白大大豪迈浪漫的想象力啊!
吞天君只管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吧。
毕竟,“天台四万八千丈”,现在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
既然有了烟渺的云雾,便有了传说中的瀛洲,越人口中的天姥。
而有了接天横日的天姥山,自然少不了千岩万转的盘肠路,更不会缺那一道似可揽月于怀的青天梯。
明月、烈日、早起的朝阳、晚落的彩霞,乃至于一场列缺霹雳的暴雨……
贪婪之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权柄被从祂手中夺取,错落的天时依次浮现在海域和仙山上空。
明明自己才是这片神域的主人,吞天君却只能一味地强自按捺。祂几次想要寻找叶争流的行踪,可叶争流却不知何时已经投身于仙山之中。
抓不到音踪渺渺的叶争流,贪婪之神便只能忍受。
祂十分陌生且别扭地等待着,寻觅着属于祂的翻盘时机。
终于,好不容易给祂迎来一场电闪雷鸣的倾盆暴雨,电闪雷鸣之间,天地和山川都为之轰鸣,洪流也高声咆哮,倒起漫卷。
贪婪之神双眼一亮,正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抢身而上。
忽然,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混沌乍裂,天地初开。
金银闪烁的宫阙遥遥挂在长天的尽头,无数云中仙人们在鸾鸟和白虎之间下得凡来!
仙人们浩大的排场是如此撼魂动魄,即便是聚集了人间所有的财富,穷尽了最盛大辉煌的瑰丽想象,也无法描绘出其中的一角。
只是一眼,贪婪之神便仿佛被摄走所有心神。
祂遥望着天间宫阙出神,难以自拔,不能自禁——
要知道,吞天君所掌管的贪婪,无非就是财富、美色、权势,还有无尽生命。
祂坐拥贪婪的神名,自诩“吞天”为号,享受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超地位。
然而今日一见仙家宫阙,看到世上竟然当真会有这样霓衣风马的云中仙人,祂从前引以为傲的一切,好像都变得土了、俗了、渺小了,竟然再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贪婪之神的目光痴痴随着那些仙人的飘扬的衣带转动,祂不由自主地想道——我洋洋得意,以“吞天”为名,其实却只是一只坐井观天的蛙儿啊。
不知不觉中,吞天君已经满脸垂涎。
祂目露渴望之色,朝那些云中仙人伸出了一只手,血红的眼睛里带着祂自己都未发现的痴意。
便是在这五感都随之俱去的一瞬间,贪婪之神猛然魂魄惊动,眼前所有繁华之景如同泡沫般消解无踪。
祂大喊大叫,一声痛心疾首的“不——”字脱口而出,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渺渺云雾里,好像有什么人在笑着感慨:“‘世间行乐皆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吞天君,这就是你拼命贪婪到的东西啊。”
“!!!”
贪婪之神猛然睁眼,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何时陷入幻梦。
现在已是梦醒时分,烟霞流散,可祂却已经被牢牢地封锁在那座磅礴仙山之中。
吞天君稍一动作,便被那山脉封锁地更紧。
再看祂的神域,却已经不知何时,被小丫头的技能尽数吞噬。
吞天君重重地喘着粗气,浑身解数用尽,却只是无计可施。
那座天山似虚非虚,似实非实,好像只是某个诗人发癫似的雄浑幻想,又也许当真存在于这世上的某个地方。
层峦叠嶂的山峰之间,叶争流终于含笑而出。
她侧坐白鹿,手抚鹿角,在缥缈的山雾间悠悠现身,有那一刹那,她的身影竟然恍如贪婪之神刚刚梦中所见的仙人。
迎着吞天君几欲噬人的眼神,叶争流轻巧地从鹿背上跳下。
那只白鹿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放下叶争流后,它朝着叶争流怀里轻顶一下,呦呦地长鸣一声,几个轻盈地起落,便消失在了青崖之间。
“吞天君,你说这到底妙不妙?”叶争流抚掌而笑,眉宇似乎也被这豁达缤纷的意境所点染。
贪婪之神张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在隐隐战栗。
“这、这是什么?”
“你是想问,这回又是什么吗?”
“你所贪婪的一切,都不如青崖之间的一放归。吞天君,这是专门克制你的豁达。”
叶争流哈哈一笑,曼声吟道:“这就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