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之息这个技能刚刚用出, 杀魂的额头上便忽然暴起了一条绽露的青筋。
从他一瞬间变得狰狞的神色来看,抵御裴松泉的技能对他来说显然极其困难。
即使杀魂手臂的挣扎剧烈到快要撕裂肌肉,他也仍然不甘不愿地松开五指,看着自己握住的佩剑扑通一声落入水里。
和他反应相对的, 则是对裴松泉出手早有预料的贪婪之神。
祂没有尝试着抵御裴松泉的技能, 却一瞬间把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
就在裴松泉一言落定的那一刻, 祂身上天女散花一般飞扬出了几百上千张不属于祂的卡牌。
贪婪之神数百年来的珍藏,就那么飘飘扬扬地落在水里。
与此同时, 潜伏在海面之下的鲨鱼未经号令便擅自行动起来。
它们入魔似地上前咬住那些卡牌, 然后一条紧接着一条,前仆后继地炸成了一朵朵鲜红的血花。
带着脏污油脂的血肉在海面上来回浮沉, 把方圆数里内的海水都浸染成了浓浓的暗红色。
贪婪之神的眷属,被越过祂的指令, 当着祂的面杀死,无疑等于一记耳光狠狠地拍在了贪婪的脸上。
那一瞬间,贪婪那张颜色和鱼皮更近的面容都浮现出了违反生理的赤色。
贪婪之神毫无笑意地扯开嘴唇, 露出自己一整副的森白利齿, 磨着尖牙同裴松泉说话。
“好、好、好极了,本君和其他神祇往常都小瞧了你。也是, 谁能想到这一茬呢——堂堂执掌和平的裴松泉,杀生破戒起来, 居然能比那个鸟人还要狠。”
裴松泉长睫微动, 掀起睫毛来朝着贪婪之神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语气平平地对吞天君说道:“我若是你, 这会儿就好好看住自己的卡牌。”
半神双眼的羽睫本来都是纯白色的,透着淡淡的微光。
但随着裴松泉气息涌动,左眼的睫毛无声由白转黑。他的双眼眼睫竟然也化成一白一黑的模式, 似乎在和发色隐隐相对。
“……”
贪婪之神猛地一噎,祂那虚张声势的讽刺威胁,被裴松泉直接掐灭在源头里。
是,祂确实……正在好好地看住裴松泉的卡牌。
裴松泉的和平之息,封止的乃是“染罪的源头”。
贪婪之神意欲攫取卡牌的贪婪,是这场祸事的源头。
所以裴松泉的技能强悍地抽走了祂数百年里收集的各类卡牌。
贪婪之神座下的白鲨,是叶争流如今昏迷不醒的源头。
所以它们主动将那些散落的卡牌吞食下肚,然后因无法承受卡牌的力量,被炸成一朵朵淋漓的血花。
至于贪婪之神的神卡“贪婪”,便是所有事情的源头。
只不过,裴松泉作为当世半神,力量尚不足以把贪婪之卡从吞天君身上直接剥夺。
他只能让贪婪置换到方才叶争流的位置上,体会一番到自己卡牌被他人拉扯的感觉罢了。
不得不说,被自己最擅长的一套手法隔空架住,贪婪之神的心情,还真是……微妙又愤怒。
裴松泉单足踏在海面之上,他横抱着昏迷的叶争流,身体稳稳地随着海潮的涌动而轻轻起伏。
他无意间低头扫视一眼,发现脚上的草鞋不知何时已被鲨鱼暗红色鲜血浸湿。裴松泉的神色先是一顿,随即,眼底渐渐涌动起几分无计可施的悲哀。
“我确实曾是执掌和平的神祇,也确实觉得和平不该靠杀生得来。”裴松泉轻轻说道,“但破坏了你的神域,我也并不感到抱歉。”
甩下一句几乎是“半神裴松泉”这个身份下所能讲出的最大狠话,裴松泉唤了不远处的杀魂一声,示意他和自己一同离开。
杀魂一直都心有不甘地在围绕着贪婪之神来回打转,他就像是一匹伺机待动的野狼一样,目光划动之处,分分寸寸都不离开吞天君身上的弱点。
听到裴松泉的呼唤以后,他犹自不愿离开。
最后,还是看了看裴松泉怀中的叶争流,杀魂才恨恨地一咬牙,踩着脚下铁片似的薄剑冲向出口。
临离开前,杀魂回头朝着贪婪之神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据说牧民打死了草原狼以后,一定会捣毁它们的眼珠。因为在传说之中,狼群成员会循着气味找来,从死去的狼眼睛里看到凶手的影像。
然后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凶残的头狼仍然会找到牧民的影踪,令他家破人亡。
这当然只是草原上的迷信习惯之一,但狼的狡猾与记仇的天性,却足以从传闻之中可见一斑。
…………
裴松泉带着叶争流,和杀魂先后落地。
刚刚站稳脚跟,杀魂便对着裴松泉伸出了手,一字一顿道:“把她给我。”
这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里带着少许野性的狡猾,但落在裴松泉的眼里,却仍然过于纯粹。
他想了想,还是把叶争流递给了这个才见面不到一刻钟的年轻人。
紧紧抱着叶争流,杀魂的表情和缓了些,嘴唇也不再那么像一条笔直的线。
他往后退了几步,和裴松泉拉开距离,这才直白地问到:“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祂——神明,是不能被杀死的存在。”裴松泉迈开脚步,耐心地跟杀魂解释道,“我不是在阻止你,我只是无法单独地制止某个人。”
杀魂皱着眉头看了看裴松泉,眼神里明显带着点不解。
他觉得这个头发半黑半白的男人好像有魔性似的:这男人明明只是在简单地走路,却能让杀魂不由自主地抱着叶争流跟上去。
这个男人……周身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让人想听他说话的气质。
一连随着裴松泉走了几步,杀魂又沉沉地说道:
“你说那个家伙不会死,可我依然要杀了祂。杀一次不死,我就杀祂两次,两次不死,我就杀三次……天上、地下、海里,祂活过来一遍又一遍,我就一遍又一遍地杀祂。”
说这话时,年轻人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暴怒和凶蛮。
裴松泉沉吟了片刻,没有在这个带着血腥气味的话题上过多停留。
他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带向了另一个杀魂会更感兴趣的方向:
“我带着你离开,一是因为争流不适合再呆在那个地方,二是……她其实已经在为自己报仇呢。”
杀魂睁圆了眼睛:“什么?”
“那你肯定误会了。”他以己度流,非常耿直地说道,“如果我在敌人面前躺下,一定是因为我被打趴了,不是因为我在用什么奇怪的偏方报仇。”
裴松泉无奈地摇摇头:“不是指她躺下……唉,我的意思是,你感受到贪婪神域里那个额外的神域了吗?”
杀魂点头:“我知道,叶争流在那儿扣了一个大碗。”
“……它并不是一只碗。”
小小地纠正了一句,裴松泉才说道:“那是一种可以蚕食贪婪神域、之要叶争流不愿收回,就能让贪婪日夜不安的东西。”
“哦。”杀魂默默地记了下来。
就在裴松泉以为,刚刚的那场战斗已经被一笔带过之际,杀魂忽然朝着他的背影抬起了头。
“对了,你还沉了我的剑。”
“……”
“那把剑是叶争流送给我的。”杀魂强调道。
裴松泉摇头一笑,对这个纯粹又执着的年轻人着实没了脾气。
思考片刻,半神将手探进自己的袖子,从中抽./出了一根流光溢彩,似剑似羽的锋利之物。
这造型奇异的轻剑在月光下焕发着华美的锋芒,正是叶争流惯用的那根烟凤翎无疑。
“你的剑我不能赔给你了。”裴松泉温和地对杀魂说道,“这把是叶争流的剑,你先替她保管好吗?”
杀魂注意到了一件事:“你让我和那条鱼都扔掉了自己的‘剑’。但你也拿着叶争流的剑,却没有扔?”
裴松泉平静地回答道:“那是因为,当剑放在我的手里时,它的作用便不是一把剑。”
“……”
杀魂接过烟凤翎,插在自己的腰带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裴松泉。
裴松泉非常和缓地问道:“怎么了,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人真好。”杀魂直白地说道,“虽然不太一样,但你还是有点像我的父亲和母亲。”
——是的,杀魂终于明白,这个男人那头半黑半白的毛色,还有他那股令自己想要多听他说说话的气质,究竟从何而来。
假如把他的银狼父亲,以及黑宝石似的母亲们的毛发各取一半,拼成一体,大概就是这个男人头发的样子吧。
裴松泉:“……”
父亲就罢了,母亲倒也不必。
裴松泉轻咳一声,再次从容地改变了话题的导向。
“我听争流说过,你是草原上的狼王。你就这样跟着我离开,不会有问题吗?”
这一次,杀魂没有看向裴松泉。
他只是定定地、目光一转不转地凝视着怀中叶争流苍白的脸。
“我会守着她,直到她醒来,直到她好起来。”杀魂一字一顿地说道,“她之前呼唤我了。那么,在她听到我的回应之前,我半步也不会离开。”
听到杀魂主动提起此事,裴松泉试探地看了看他的面色。
在确定这个年轻人并不避讳以后,半神才温和地提出了一个疑问。
“说起来,我刚刚就十分在意……你是怎么确定了争流在那个神域里的位置?”
神域这种东西,只会在展开时透露出一些气息,还得是在一定范围内才能体察得到。
裴松泉只知道贪婪神域的大致范围。
半神在收到黑甲营遇袭的消息后便心知不好。他带上赶路的灵器匆匆到此,之后一直在附近焦急地盘亘,像是绕着一个无缝的巨蛋打圈。
还是后来,他恰好遇到了对面同样匆匆来到的杀魂。
从这个年轻人的特征上,裴松泉辨认出这就是送给叶争流明月鸿鹄的那个特殊之人。
在进入贪婪神域之前,裴松泉只短暂地和杀魂说过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是为争流而来的吗?贪婪神域就在附近,叶争流应该也在里面。”
第二句是:“但,如果没有得到神域主人的允许,我们无法进入……”
他的第二句话,随着杀魂的动作戛然而止。
这个披风带尘、踏着星月微光赶来的年轻人,甚至没有朝裴松泉多看一眼。
年轻人拔出长剑,刺向虚空,劈出一声破空的厉响,随即他双手交叉着,似乎在分别握住某种介乎有形与无形的所在。
伴随着一声暴喝,年轻人在当头奔涌而下的腥咸海水里,生生把贪婪神域手撕了一道口子!
至今想起这个场景,裴松泉犹然觉得不可思议。
听到他的问题,杀魂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裴松泉根本就不应该问出这个问题似的。
“你没有听到吗?”杀魂嘴唇微抿,嗓子却放得很轻,“叶争流叫我了,她在说——”
这一秒钟,杀魂重复的声音,和叶争流的一声梦呓,浑然天成地交叠在一起。
杀魂:“她一直在说——”
“——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