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叶争流继承沧海城主之位以后, 众人就再没有听说过解凤惜的消息。
不少人都据此猜测,解凤惜准是已经被叶争流用某种手段悄悄弄死,或者软禁起来了。
毕竟,叶争流的出身并不难打听, 玄衣司的冥路殿主应鸾星曾经特意为她做过宣告, 表示自己将会收她为徒。
……虽然收徒的事后来不声不响地偃旗息鼓, 然后叶争流再出现于传闻之中时,身份已经摇身一变, 成了前任惊魂殿主的徒弟。
玄衣司是当世前几的教派, 所以和它相关的消息,自然流传广通。前任惊魂殿主和冥路殿主是死对头的情报, 并不是什么机密。
而叶争流既然有改拜师门的脸皮、还有破釜沉舟去投靠上任师父死对头的勇气,料来也不是个易于之辈。解凤惜收容了她, 反被雁儿啄了眼,想来也是天经地义。
然而,此时蓦然出现在黑甲营里的解凤惜, 无疑打破了众多卡者心中的预计。
当他们亲眼看见解凤惜眼尾弯弯, 唇角露出危险而冷冽的笑意时,那些昔日关于惊魂殿主的可怕传说, 终于再次从记忆里复苏过来。
有人强撑着大喊了一声:“解凤惜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说不上受了什么重伤呢。就算惊魂殿主过去再怎么声名远扬, 如今想以一人之力对敌千人, 那也是白日做梦!”
“是, 你说得很有道理。”
解凤惜侧耳, 认真倾听完了这人一通自我安慰的鼓气。他神色略带遗憾地纠正道:“可是,现在不是白天,是晚上啊。”
——白日做梦是种嘲讽, 晚上却正是做梦的好时候呢。
“……”
解凤惜和颜悦色道:“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对付你的,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那虽然是一个问句,解凤惜却连半点儿等待对方回答的意思都没有。他话音尚且没有落定,下一秒钟,之前大喊出声的那名卡者已经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这一下仿佛是某种预兆,随着卡者一动不动、像是一座木雕一样倒在地上,卡者之中便有人接二连三地倒下。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第二个四肢僵直、摔倒在地的,正是寒剑宫那个使用线杀的卡者。
像是把一瓢水浇进了滚烫的油锅,人群瞬间炸开了花。
这群卡者之前已经被向烽配合神射、弩机二营杀死了不少。
当初他们被调来杀人时,只觉得以三千人对付一人实在大材小用。没想到,这么想的人,紧接着就被向烽悍勇的攻击狠狠地打肿了脸。
好不容易就能杀了向烽,直接收工,没想到斜下里又多出了个解凤惜来。
这群卡者如今表现得这样人心涣散,除了忌惮惊魂殿主往日的恶名之外,也未尝不是被向烽浴血奋战的样子吓破了胆。
——龙生龙,凤教凤。向烽身为徒儿,尚且悍不畏死,在三千卡者的攻击里独自坚持到这个时候。那师父解凤惜,恐怕就只有更厉害、更残忍、更英勇吧?
还不等这群人分辨出个所以然来,之前还悠然而立、吞云吐雾的解凤惜,下一秒钟竟然神奇地从原地消失了。
他再现身时,竟然已经出现在了半空中那道血色的传送门附近。
解凤惜单手托着一支芙蓉石的枪杆,似笑非笑道:“来者是客。我管不得诸位到底怎么来,难道还管不得诸位能不能走吗?”
语毕,他扬起烟杆做势下劈。
解凤惜的动作固然优美好看,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真正悍然有力,一下子就把那个空间传送的口子打歪了半面的,是一片薄如纱缕的暗色烟尘。
见到这一幕,在场卡者的脸色当即变化。
他们此行是来杀向烽的,为了确保杀完了人还能回去,之前甚至没走出流民营太远。
他们可没打算把自己留在楚国大营啊。
众人纷纷动作起来,一时之间,场面十分混乱。
有的人一头钻进传送门里抢着离开,有人心态炸裂对解凤惜发动攻击,还有人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果断对美人榻上的向烽出了手。
解凤惜有一张关于躲避的烟卡十分厉害。
众目睽睽之下,他屡屡在原地消失,带着向烽左闪右闪,取走了不少人命。
越来越多的卡者选择从扭曲的空间通道里逃跑,却仍有一小撮身负任务而来的卡者执着地留在原处,要把解凤惜和向烽一起杀了。
但是,随着场面越来越空旷、越来越空旷、越来越空旷……终于有人忍不住道:“解凤惜和向烽呢?”
是的,他们俩的人呢?!!!
解凤惜仗着自己能够瞬移,位置一直在人群中变来变去,看得人眼花缭乱,无法捕捉到他的位置。
但现在,许多心志不坚的卡者都已经选择撤退,剩下的卡者已经很稀疏了……所以,解凤惜和重伤的向烽人呢?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又痛又悔:“等等,我们受骗了!他根本不是来杀我们的!解凤惜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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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烽艰难地用手肘把自己支撑起来,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又咳出了半口鲜血。
“师父……”
解凤惜没怎么看他,只是牵着那张烟气编织的的美人榻往前走。远远看去,这一幕就好像在放风筝似的。
“怎么?”他语调平平地说道,“为师没有独战上千人的本事,让你感觉很奇怪吗?”
“……”
向烽沉默了一瞬,最后选择当场仰倒。
他在拜入解凤惜门下之前,还在解凤惜麾下当过若干年的心腹属下。
从前那会儿,也就是解凤惜做惊魂殿主的时候,他堪称是个集阴阳怪气捏成的人形。
虽然如今的解凤惜已经修身养性多年、爱好十分朴素,最多也就是收收徒弟,以及没事看人家出殡还嫌殡不够大……但他现在的语气,就很有那么几分要旧病复发的意思。
向烽不在这个时候去触恩师的霉头,他做人是直,不是傻。
再说……他也没什么力气了。
向烽不再说话,解凤惜却没忘记批评他:“那群人明显心有顾忌,传送通道就是他们给自己留下的后路。你为何不对那通道下手?”
大不了向烽自己往通道里一跳,让那些人追着跟过来,也比勇战到死要好。
“……”
在向烽无言的沉默之中,解凤惜恍然:“你在顾忌黑甲营。”
那些人为了杀向烽而来,只要向烽在场拖住,左大营和右大营就能按照他此前的安排从容撤退。
向烽也不敢对那个空间通道动手——万一通道破损,无法容所有人回归,哪怕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半的卡者,对于整个黑甲营来说都是一场灭顶之灾。
更何况,一开始就破坏通道的话,那些卡者未必会像现在这样惊惶地争抢着离开。
毕竟,如果不是真得啃到了向烽这块硬骨头刻伤了门牙,谁会觉得被留在黑甲营是如此可怕?
向烽低声道:“我没有师父这样精密的准头。”
一下子砸塌了半个空间裂缝,却仍然不妨碍那些人通过,向烽自诩没有这个本事。
解凤惜闻言叹了口气,心想也不知道叶争流这几年是怎么带的她大师兄。
别看大徒弟虽然连隐晦夸人都学会了,但为何人好像越来越傻的样子。
解凤惜无奈道:“为师并没有碰那个通道——那只是个幻术。”
向烽:“……”
这个技能不在他卡牌能力内。
支撑到现在,向烽终于能够闭上眼睛。
虚虚地呼出半口气来,此刻,向烽连疼痛的感觉都钝了,只是一味地觉得冷。
他好像变成了一件满是破洞的外衣,夜晚的风正从他的脏腑和伤口里流淌而过,鲜血自铠甲的缝隙里渗透出来,一滴一滴,穿过烟云编织的软塌落到地上。
向烽心知自己受伤太重,即使被解凤惜救下,恐怕也是生死未卜。
但能在临死前见到师父安全醒来,言谈行止都和往昔无异……这样的结局,也不至于有什么遗恨了。
“师父。”向烽喃喃开口,声音一个字更比一个字低,“通道……刚刚有人没走……营里……”
解凤惜看了连意识都濒临模糊的向烽一眼,没有作出应答。
他前半生常与死亡为伍,听过的遗言和嘱托已经多到令人厌倦的地步。
普通人到了这时候,大概已经开始全套的临终关怀,或者泪水涟涟地为即将来临的命运哀哭。
不过,解凤惜实在做不来那个样子。
他已经习惯抗争命运,而不是顺从。
因此,三秒钟以后,在连续多次施用烟卡“朦胧里”转移距离后,向烽隐约感觉解凤惜停住了脚步。
随即,向烽身边就多了一道急促的呼吸,好像是解凤惜把什么人团吧团吧,扔上了扩展拉长的美人榻……嗯,双人床。
向烽竭力撑开眼皮,还没等看清人影,身上就先挨了一针。
白露跪坐在塌上,一边给向烽卸甲,一边驱动自己的卡牌,为向烽清除肺腑间的毒素。
她以看护客的身份留在了黑甲营里,也不知解凤惜是怎么准确定位到了她的地点,硬是在一片混乱里把白露找了出来。
医者面前,病患如天。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白露在暌违五年以后,见到解凤惜第一眼时,竟然都没有发出“师父”的叫声。
“你最好吊住你师兄的命,让他能撑到医疗卡者接手的地步。”解凤惜十分沉郁地吩咐道,“不然……”
白露翻找药囊,看也不看地往向烽嘴里塞了一把药丸子和药粉。她一边落针如飞,一边睁大了眼睛:“不然?”
解凤惜长长叹息了一声:“不然为师就得亲自动手,把你师兄做成保鲜状态,直到医疗卡者和你那个倒霉师妹一起齐活儿了。”
白露:“……”
“我先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解凤惜回头,不带温度地朝着流民营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语气轻飘飘的,然而其中蕴含的杀意却让白露连脖颈后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至于那之后……为师也很想看看,放了一条生路也不走,究竟是谁那么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