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嫉妒之神趴在地上, 叶争流的技能如同一道带着弯钩和刀片的绳索,死死加缚在祂的周身。
祂满头蛇发如同海葵一样来回弹动,身体却像是死掉了一样,动也不动, 吭也不吭。
只有当叶争流低头和祂对视的时候, 嫉妒之神那漆黑得透亮、已经退化掉了眼睑和眼白, 宛如两颗巨大玻璃珠子的眼睛里,才会闪过一丝满怀着快意的怨毒。
四目对视之际, 叶争流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谚语——
打蛇不死, 反受其害。
如果她能把蛇永远地扣在蛇篓里,那或许永远都不会受这条蛇的害。但是, 被关在蛇篓里的这条毒蛇,一定是日日夜夜都盼着她去死的。
果不其然, 像是要故意拖着叶争流的耐心一般,嫉妒伸出自己分叉的的长舌,先是仔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角。随即, 祂又一路往上, 舔过祂已经快要变成两个黑洞的鼻尖,以及最近分外干涸的眼膜。
那场面十足地诡异, 却也格外地勾人火气。直到叶争流眉宇里已经浮现出祂熟稔的不耐之色,嫉妒之神才嘶哑地笑了一声。
“我不要你的钥匙了。”
宛如一支穿云箭霍然射破了天, 叶争流的眉头惊讶地一抖, 未曾料到竟然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要知道, 就在一周以前, 叶争流做周常任务的时候,嫉妒还顶着技能跟她锲而不舍地索要钥匙。
虽然叶争流根本没有出门的钥匙给嫉妒,但祂竟然如此果断, 连钥匙都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不是说明……
叶争流后心微微发紧:现在的事态,可能比她预料中的还要麻烦。
“好。”叶争流缓缓笑道:“你既然说不要,那我就当真。机会仅此一次,下次来看你的时候,可别再问我要什么钥匙。”
一边说着,叶争流一边缓缓往神域边缘退去,一步、两步、三步……
退到第五步的时候,叶争流一只脚已经踩在神域边缘。也就是这个时候,嫉妒忽然开了口。
没等叶争流心中大石落定,便听闻嫉妒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要钥匙是为了出去,现在我还要什么钥匙呢?等过上百八十年,你打输了,退回来枯坐神界,自锁关中,有没有钥匙还不是一样和我作伴。”
那句嘲笑的妄语瞬间在叶争流脑海里被拆解成几个部分。
“我打输了”?
叶争流能打输什么?
在嫉妒之神眼中,叶争流已经拿到神位。
这代表着……
叶争流轻声道:“神战?”
嫉妒怪笑着,再不回答一句话。祂卷起自己灵巧的舌尖,极尽恶毒地朝着叶争流喷吐了一口带毒的唾沫。
叶争流撤出嫉妒神域。
几乎在她刚刚双脚落地的瞬间,天边就涌动起一阵雷鸣般的巨响。
此时刚过午时,本应该是个阳关温暖的下午。
然而叶争流坐北而望,半边天色已经填滚上浓墨似的雷云,天色暗沉到丝光不透,只有两个巨大的身影仿佛山脉,天柱一般贯穿了天地。
这两个身影一站一卧,明明处于地平线的尽头,却仍然给人一种极其巨大之感。
卧着的影子背对着叶争流,天色黑压压的,双方距离又远,看不清更多的细节。
但叶争流分明记得,当年她杀进梁国的欢喜观窝点里见到的那座欢喜尊,也是一尊卧像。
嫉妒分明是一条蛇人,却修得好一张乌鸦嘴。祂半秒钟前刚刚提到“神战”二字,结果叶争流才出了神域门,就看到神战真要当着她的面打起来了。
按理来说,狗咬狗是一件好事。
但那是鉴于场中只有两条狗的特殊情况。
现在色./欲之神和贪婪之神齐齐现身,按照杀魂的说法,疯狂之神也有了动静。北边的愤怒和南方的杀戮还不知道几时会缠进这团乱麻……这简直像是养了个狗场。
叶争流心急如焚,拉开地图系统点选了瞬移回程。
在原地消失的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仓促的念头——
怎么连着三个神明都挑这时候动手?商量好的吗?还是说他们邪神之间有个特殊的发令枪,只要枪声一响,就要比比谁跑得快?
下一秒钟,叶争流双脚夯实。那念头伴随着天旋地转的景色一起,在空间的大滚筒里被远远甩开。叶争流回到了自己身在临海城的书房。
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叶争流不等站稳就破门而出。她现在必须得去找裴松泉,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神明一现身,整片大陆都会被搅成一锅粥!
像是知道叶争流的满腹疑问一样,裴松泉已经坐在城主府待客的大厅等候。
但在大厅之中,除了裴松泉之外,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另一个仿佛早有准备,就等着前来见客,看起来分外神完气足的少年公子。
听到叶争流焦急的脚步声一路踏踏走过长廊,少年公子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合起扇子,对着叶争流微微一笑,算是见礼。
“经久未见,不知一向可好啊,叶城主……唔,或者说,未来的叶国主。”
“……”刹那间,宛如一道细细如发丝的小蛇蜿蜒过叶争流的脊背,她沉默了一息时间,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
慕摇光展开扇面,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来给你一个机会,叶姑娘。”
“……机会?”
“是的。”慕摇光温和而居高临下地说道:“现在,该轮到你来说服我,让我愿意同你合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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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小半年不见,慕摇光明显又有变化。
他的笑容依旧温文尔雅,做派也仍然翩翩有礼,但气质真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东西。
慕摇光的笑容和从前只不过相差毫厘。
然而就是这近乎于无的一点改变,却生生地将慕摇光从前那种惯常的八面玲珑的神态,变成了另外一种“你知道我在迁就你”的体贴。
那种高高在上的,特意为你下凡,所以你最好识数的体贴。
慕摇光耐心地一折折合上扇子。似乎从前他们二人每次见面,慕摇光的扇子就得换上一把。
第一把花团锦簇被丢弃在海里,第二把寒梅独秀又扔在茶摊的桌面上,现在他手里握着第三把扇子,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白折扇。
一字未题,寸草未画,就像是这一次,他的扇子里已经不需要容纳其他的花。
叶争流有些生硬地问道:“慕公子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慕摇光和风细雨地一笑,连说话的口吻都是温软的,正好和他言语里的内容呈现出相反的极端。
“我的意思就是,看在咱们往日旧谊的份儿上,我愿意见一见叶姑娘,让叶姑娘给我一个合作的理由。如果叶姑娘给不出来,我转身就走,不敢打扰姑娘——然后短则七日,长则半月,楚军全线压阵……”
说罢,慕摇光又是一笑:“叶城主若想等到楚军占领了你新得的邓西国,或者你击退了楚军,再来同我谈合作,那也行。”
叶争流的目光像是要把慕摇光当场罩在里面似的,她单手按着桌面,沉声问道:“你要让楚军来攻打我?”
“不是我让他们来攻打你。”慕摇光很宽容地笑了一下,耐心跟叶争流解释道:
“新任的楚王是我的信徒,他想要获得我的眷顾,就要先和我证明他的本事。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被我看进眼里的,叶姑娘。那种不验货直接就可以谈合作的好事儿,我也只对你网开一面过。”
“所以,楚国会来攻打我?”
慕摇光放下那柄白纸折扇。他修长的十指交叠起来,一时间看起来竟然还有些讲理和斯文。
“是你先拒绝了我合作的请求。”慕摇光轻声叹息道:“疯狂有淳州,色./欲有郑朝,杀戮有宋州,贪婪有夏国,连愤怒都有燕国……作为新任的神明,我也需要一个国度,需要一位人间的代行者,不是吗?”
说到这里,慕摇光的眼神已经温柔到几近惋惜:“楚国是个好地方。我本想把这样好的地方送给你……叶姑娘,是你自己不要。”
叶争流已经完全在冷笑了,她抱起双臂道:“你既然想要楚国,就不该现在开战——现在打?你认真的?在疯狂、贪婪和欢喜尊都直接以真身现世,风起云涌的当口,你让楚国和我开战?”
叶争流讽刺地问道:“慕摇光,你还要不要你梦想中那张美好的蓝图了?”
“可楚国现在还不是我的啊。”慕摇光轻轻呵出一口气来,“叶姑娘,若是当初你答应合作,你我合则两利,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你既然没有答应,慕某欲取楚国,称你一声附骨之疽也不为过……叶姑娘用不着自谦,你的本事,咱们两个都知道。”
说到这里,慕摇光轻轻一笑:“楚国现在还不是我的囊中之物。既然这样,就是磕了碰了,又有什么可心疼的?”
“……”
叶争流屏住气。
她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知道,慕摇光这话说对了。
慕摇光未必会对楚国心疼,毕竟他一直没什么人性。
但临海城和邓西国的大半国土,都是叶争流一兵一卒攻占下来。别说打赢打输,就是磕损一个角,叶争流也够心疼的。
更何况,打仗只要在自己家本土打,那就必然是一个亏。但楚国兵多,黑甲营兵少,防守之势总是免不了的。
这是一道无论怎么算都要折本的数学题,而慕摇光怎么看都不太亏。
慕摇光像是能透过叶争流不动声色的表情,看透她此时的所有纠结和杀意。他心平气和地笑了一下,甚至还把叶争流桌子上的一尊琉璃沙漏掉了个个儿。
在缓缓泻下的白色细沙流里,慕摇光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叶姑娘,你可以慢慢的想,仔细的想。毕竟这一次,我想要的可不是你经营许久的那个‘天下大同’了。”
“……”
叶争流的心跳猛然加快了两下,她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变化了。
“……什么意思?”
慕摇光凝视着叶争流,有些奇异地眨了眨眼:“你问我什么意思?叶姑娘,喂人可以用大饼,但喂狗的话,只需要剩饭就行了吧。”
他轻描淡写地拿起案上的白折扇,拍了拍自己的掌心:
“一刻钟前,除了愤怒之外,贪婪、色./欲、疯狂、杀戮四神分别真身降世,这是下了天大的血本。神明的模样,只要是长眼睛的就能看清。”
说到这里,慕摇光微微一笑,像是他也觉得,那些神明的模样不甚上得了台面似的。
“人会信神,要么是因为神能给他们好处,要么是因为神让他们恐惧。”
叶争流忽然明白了慕摇光的意思。
在那四位邪神的榜样之下,慕摇光只要稍微平头正脸一点,看起来就是个颇有安全感的正神。虽然他是以欺骗为名的神明,但百姓又不知道这一点。
只能说,一切全凭同行衬托。
而四位邪神真身降世的举动,也毫无疑问地将人心拨向了另一个方向——
如果说,在见到神明之前,大多数人都处于薛定谔的信与不信之间,更希望神能带给他们好处;那么,在见到真正巨大如同山岳,面孔邪异如同非人置物架的神明,许多人第一时间能感受到的,只有近乎震撼的恐惧。
恐惧、畏缩、面对未知之物的胆战心惊。只要不被那样的神明惩罚,只要不被那样的神明降怒……
所以,慕摇光现在已经不需要“天下大同”了。
他不用再费个周折,去欺骗世人让他们觉得自己能吃饱。
他只要顺理成章地往台前一站,让世人以为他是可以给人安全感的正神就行。
正神或许严苛,或许暴躁,或许喜怒无常。
但,正神好歹人模狗样,看起来是个人。
就像是慕摇光说的那样,喂人的话,当然要画大饼。但如果世人都被吓成一条条战战兢兢的丧家之犬,那只需打扫一点剩饭就行。
看着叶争流紧锁的眉头,慕摇光露出一丝笑意,意有所指道:“米饭放久了就是会变成剩饭,真遗憾,实在是天不等人。”
他将折扇催促般地在案角上轻敲了两下,温声道:“好了,叶姑娘,你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