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裴松泉的陈述, 叶争流默然良久。
直到正午的日头西偏一寸,洒落在窗棂上的阳光挪开一些,如合上的折扇柄一般印到了叶争流的鞋面上,叶争流方才抬起头来, 如梦初醒。
她看着裴松泉, 说出了听完这个故事以后的第一句话。
叶争流说:“我觉得不对。”
裴松泉的语气很是耐心, 没有一丝平常人受到否定或者质疑时的烦躁。他轻声问道:“哪里不对?”
“神真的永生不灭,不会死去吗?”
叶争流不相信世上存在永不腐朽的东西。
一切有形的、无形的、真实存在的、乃至只出现在思维和概念里的东西, 都总有一天会消解, 会灭亡,会面临它们的末路。
就连“永恒”这个词, 恐怕都不是当真“永恒”。
所以,若说世上有什么永生不死的东西, 那叶争流第一个不信。
别的不说,单说这些神明——如果决定他们力量强弱的关键因素在于人类的信仰,那么, 假使所有人都不再信奉他们了呢, 他们又会怎么样?
听到这个问题,裴松泉沉吟了一会儿。当世之间唯一一位当过神的男人思考了许久, 才给出了一个不是那么确定的答案。
“我想,或许是能的吧。”裴松泉看着叶争流, 目光里含着几分安慰之意, “只是直到现在为止, 还没有任何人——与神, 曾找出这个办法。”
叶争流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我还有几个其他的问题。”
闻言,裴松泉便笑了笑。
他扯动嘴角的模样带着几分理解和包容。那抹笑意的弧度, 经常会出现答疑解惑的老师脸上,亦或是一个第一次高高举起自己的孩子,在小婴儿惊讶模样中发笑的父亲。
裴松泉呵护叶争流的好奇,就像是浇水给一盆兰草。
“我愿意解答你的疑惑。但有些问题,或许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这几个问题很简单,我觉得你应该会知道。”叶争流快速地说完这句话,紧跟着问道:“如果不算先生您的话,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个神?”
裴松泉叹着气摇了摇头,像是在自嘲如此简单的第一个问题,自己都没法给出确定的答案。
“六个吧,或者七个。”
叶争流疑惑地抬起了眉毛:“您是……把慕摇光也算进去了吗?”
“嗯?”裴松泉反而问道:“慕摇光是谁?”
叶争流试探道:“就是,参星教的那个‘北斗’神?”
“关于‘北斗’,我尚且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新的神明。如果算上他的话,那就是六个,或者八个。”
没等叶争流追问是哪六个,裴松泉就已经蘸着茶水,把每个神明执掌的权柄都写在了桌面上。
“我确定的六个神明,分别是杀戮、疯狂、嫉妒、色.欲、愤怒还有贪婪。”
叶争流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在心里暗暗吐槽道:好家伙,这牌面属实不小。再来个傲慢、懒惰以及暴食,眼看着都能凑够七宗罪了。
“第七个是‘北斗’,那第八个呢?”
裴松泉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叶争流惊讶地看着他。
提到这个话题,裴松泉脸上的沉吟之色更加浓重,他犹豫着说道:
“第八个神,或许只存在于我的臆测之中。通过蛛丝马迹和我自己的感受,我总觉得,在六神和我之前,或许还存在着一个最初最早的神。”
叶争流对着桌面上的六个名字发呆了片刻,真心实意地说道:“那还是六神吧,六神起码能驱蚊。”
裴松泉显然有点迷惑:“……什么?”
“没什么,我胡说的。”叶争流飞快地清了清嗓子:“假如这个最早的神死了,是不是就能证明神明可杀?”
裴松泉哑然失笑:“或许吧。又或许,根本没有这个神。”
叶争流今天主要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情,并不想在考古上花去太多的时间。关于这个“最初的神”的话题,她暂时放到一边。
对着那六个名字呲了一会儿牙花子,叶争流隐隐感觉自己脑壳疼。
“那这六个邪神,传教范围一般在什么地方?楚国有没有,有多少?”
提到这个话题,裴松泉的神色难免变得微妙起来。
“楚国……是一块混乱的净土。”
叶争流急忙提起了自己的一对耳朵:“此话怎讲?”
“楚国东北方向毗邻燕国,燕国是愤怒的地盘、正西方向交界郑朝,郑朝是色.欲的领界、西南方向又和淳州有一些边界上的摩擦,淳州又是疯狂的老家……所以楚国正陷入三个教派的争夺之中。”
想到叶争流刚刚对于“北斗”的在意,裴松泉好心补上一句:“算上新出的北斗,楚国现在正处于四个神明的混战之中。”
叶争流面无表情。
猫听了也死了jpg.
要知道,这个世界虽然国度、州牧,甚至是沧海城这样的小城池都能作为独立政权,但主要的势力总共只有七块。
它们分别是楚国、燕国、梁国、夏国、郑朝、淳州还有宋州。
裴松泉一口气就说掉了四大势力,人生还能有点希望吗?
叶争流十分虚心地请教道:“您还有什么更坏一点的消息吗?直接说,我挺得住。”
裴松泉仔细想了想:“宋州是杀戮的大本营,夏国是贪婪的立足地。至于梁国……嗯,杀戮和色.欲已经争夺这个国度将近百年了。”
叶争流:“……”
她直挺挺地把自己往椅子靠背上一摔——淦他娘,这一波是全军覆没!
不对,等一下,还有一个问题!
叶争流又不倒翁一样地反弹回来:“那嫉妒呢?关于嫉妒,您没说过啊?”
“……”
裴松泉先是叹了口气。
紧跟着,裴松泉又叹了一口。
叶争流顿时连心都攥紧了。她心想:就嫉妒那个菜鸡,我25级的时候就把祂薅在手里随便揍,怎么能把半神给愁成这副模样?!
裴松泉终于开口道:“嫉妒……祂是邪神。”
叶争流点了点头,心中只觉理所应道:“这一串名字,个个都是邪神啊。”
“你没能明白我的意思。”裴松泉温和地纠正了叶争流的看法,“我是说,嫉妒是被杀戮、色.欲、疯狂、贪婪和愤怒联手定义的邪神。”
叶争流:“……”
好家伙,一时之间,除了好家伙三个字之外,叶争流实在没有别的话好说。
被五个邪神亲手定义的邪神,整件事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嫉妒究竟干了什么天怒神怨的大事,才能配得上这般至尊VIP铂金级豪华高奢版待遇?
说起来,当时天香公主冲出密室时,第一反应确实是不可置信地大叫“你竟然信奉嫉妒”。这么看来,嫉妒想来臭名昭著许久了。
叶争流正襟危坐,等着听裴松泉的解释。
裴松泉给出的解释,非常的科学,科学中还带着一丝丝的好笑。
嫉妒是邪神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嫉妒菜的抠脚。
这些神明之间,一般无法相容。
比如疯狂之神和杀戮之神不对付,所以在疯狂之神的教派里,杀戮之神无疑就是邪神。反过来也是一样。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负面的情感通常之间难以区分。
如果说,裴松泉身为清水,会被恶意的墨滴污染。那么邪神们身为一缸墨滴,虽然不会被清水污染,却会因为情绪领域的相近,而在信徒的归属划分上产生矛盾。
就像是秦西楼曾经形容叶争流“杀疯了”一样,“疯狂”和“杀戮”显然有交界之处。
“愤怒”与“杀戮”、“疯狂”的关系始终不是很好,也是出于相同的原因。
“色.欲”和以上几个神明在本质上倒是冲突不大,祂的死对头是“贪婪”。
至于嫉妒……
emmmmmm,这个,要怎么说呢……
嫉妒因为太菜,实力完全被六个神明吊打,同时还被这些神明们共同定义为邪神。
这种行为不算合作,纯属神明们不约而同地排除异己,防止嫉妒东山再起。
叶争流:“……”
论起这个“邪神真的被证明为邪神”事件的荒诞程度,显然是在用魔法打败魔法。
说到这里,裴松泉提到了另一件事。
“嫉妒会吃这个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祂没有神名。”
诶,这个知识点她好像听过。
当初叶争流和嫉妒在神域里打架的时候,嫉妒就曾愤怒地喷出一串“你竟敢冒犯神名名讳”的屁话,成功把祂自己送上了绝路。
叶争流立刻睁大眼睛,朝着裴松泉的方向倾了倾身体。
在裴松泉温和的叙述之中,叶争流逐渐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信仰是决定神明的力量的重要因素之一。
而卡牌,则是决定神明吸收何等信仰的唯一原因。
“就像是我的卡牌,它名为和平。”裴松泉的手掌在桌面上轻轻抹过,叶争流倒着看了一眼,发现乳白色的“和平”二字正在卡面上熠熠发光。
举一反三,叶争流迅速醒悟过来,按照这个规则,想必杀戮之神的卡牌就和杀戮相关,嫉妒之神的卡牌必然和嫉妒有所联系。
假如天香公主成为神明,她的神号或许会是“美丽”二字。
但神祇们一般不会把自己的神号作为神名,原因也很简单。
——当“杀戮”、“贪婪”、“色.欲”、“疯狂”这些名字摆在台面上,有几个头脑正常的人真的会去信啊。
所以他们一般会给自己披上一层伪装。
信仰与不信,是决定踩在门槛上的独卡卡者能否成神的最后一步。
为了获得信仰,他们通常会给自己取一个富有指向性的名号,作为自己的神名。
这个神名叫做“先天神名”。
就以慕摇光为例。
如果“北斗”当真是慕摇光的话,那就说明他正在为自己的成神之路做着最后的准备。
而“北斗”二字,就是慕摇光给自己定好的先天神名。
“但嫉妒没有经历这一步。”
在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连裴松泉一贯温和的面孔上都充满了迷惑之意。
“据我所知,嫉妒成神的方法,好像是祂在成神之前,自己热烈地信仰了自己?”
在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裴松泉连每根头发上似乎都带着浓厚的犹豫之色,显然完全无法想通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操作。
叶争流倒是一瞬间就听懂了:“哦,我明白了,您是说祂自恋啊。”
要是这样的话,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嫉妒会是“嫉妒”了,他太爱自己,爱到成为了一只疯狂的酸鸡?
果然是卡如其人。
叶争流不得不为卡牌和卡主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说上一声佩服。
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喝干,裴松泉在沉思自己有没有忘记什么,叶争流也在温习过新学会的神明小知识后,开始核对她已知的种种信息:
“杀戮之神先天神名“玄衣羽主”;色.欲之神先天神名是“欢喜尊”;疯狂之神先天神名“极乐神女”……”
“等一下,疯狂的先天神名不是‘极乐神女’,这是疯狂最近才拥有的后天神名。”
裴松泉终于想起来,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先天神名是最有力量的神名,信仰可以大幅度地转化成神祇的力量,而后天神名只能转化一部分信仰。”
“一般来说,如果有哪个神采用了某种后天神名,要么是机缘巧合,人们自己‘创造’或者‘命名’了一个神,要么是为了实现某种目的。”
“为了获得更多的力量,神祇们一般会把后天神名纠正为先天神名。”
叶争流听懂了。
先天神名就像是框架眼镜,日常佩戴。
而后天神名则是月抛、季抛或者年抛版的的隐形眼镜,只有在参加宴会时,才会拿出来用用。
举个例子,疯狂侵入浮生岛,就是因为祂套上了“极乐神女”的这层马甲,在慕摇光的设计下掀翻了杀戮之神的据点。
大概是把叶争流若有所思的神色误读成了不解,裴松泉顿了顿,还是拿自己的事例给她点拨迷津。
“比如我。我在临海的地域有一个后天神名,就是人们以讹传讹……”
那个神名叫做……
在听清裴松泉吐出神名的一瞬间,叶争流差点没跳起来。
——嗯?
——嗯嗯嗯?
——怎么会是这样?
——裴松泉的后天神名为什么会是“妈妈神”啊!
叶争流对于“妈妈神”还是有了解的,这是本地出海的渔民经常供奉的神明。
据说渔民在风浪中迷失方向的的时候,慈爱的妈妈神就会浮现在远方,替他们指明回家的道路。所以虽然祂只有一个模糊的光影,但所有人都觉得祂和家中的老母亲一样慈祥,故而称呼其为妈妈神云云……
可是!妈妈神!为什么!会是裴松泉啊!!!
叶争流的大脑顿时宕机到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唯有一长串连贯的句子,在心间回声般悠荡——
“不要男妈妈不要男妈妈不要男妈妈不要男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