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没课,司机照旧比约定时间提前两个小时到了,那辆眼熟的迈巴赫S680正在女生宿舍楼下的临时停车点等她。
云畔当时正坐在书桌前喝可乐,易拉罐刚从小冰箱里取出来,外头还结着层层水汽,她的手指覆在上面,冻得发青。
她一口一口喝着,神情放空,没过多久,就把一整罐可乐喝光了。
坐在对面书桌化妆的方妙瑜扭过头来,有些费解:“可乐有这么好喝吗?”
“不好喝,”云畔把微扁的空易拉罐丢进垃圾桶里,开始穿外套,“不过回家就喝不到了。”
下楼的时候,陈叔已经提前下车等她,一边接过她手里的书包,一边帮她打开后座车门。
江城是省内离海最近的一个城市,因此云畔的童年记忆几乎被悬崖和海边包围,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闻到又咸又湿的海水气息。
四十分钟之后,车子一路弯弯绕绕开上了潮平山,驶进山顶的别墅区,最后停在其中一幢。
站在门口等她的是罗姨。
走过来跟陈叔打了声招呼,罗姨满面笑容地接过她手里的书包,带着她往里走。
“你爸爸那边临时有事,机票改到明天了。”
云畔点点头,又听到她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又瘦了呢,平时在学校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呀?”
“没瘦,三餐也准时吃了。”
一路穿过庭院抵达前厅,罗姨把她的书包放在沙发上,扭头去厨房盛了份甜品,是她喜欢的燕窝桂花蜜。
看着她一口气吃了大半碗,罗姨脸上才有了点笑意:“晚饭已经做好了,你看看什么时候吃。”
云畔正在看班级群里的消息,随口说:“现在吃吧。”
偌大的长方形餐桌,她和罗姨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显得很冷清。
云畔吃饭的时候很安静,碗筷碰撞间也基本不会发出声音,是被云怀忠从小训练出来的饭桌礼仪。
餐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经过精心搭配的营养食谱,却没有一道是她喜欢的。
云畔很瘦很白,皮肤缺乏血色,显得有些营养不良,风一吹就会跑。云怀忠一直很担心她的健康问题,为此前前后后找了不少营养师,她虽然很配合,体重却总也涨不上来。
虽然没有食欲,云畔还是把碗里的饭吃了大半,才搁下筷子,说自己饱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云畔拉开纱帘,站在阳台前看海。
别墅区位于山顶,悬崖峭壁之下,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蓝色海。
海风咸咸的,吹乱了她的长发,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听潮涨潮落的声音。
云畔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异,具体原因她到现在也不清楚,一是因为周围人对此都讳莫如深,不愿多聊,二是因为她也没那么好奇,反正离都离了,何必追根溯源。
唯一清楚的事实——是云怀忠一个人把她带大的。而自从离婚后,母亲出走,从此再也没回来,那张脸也在岁月流逝里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陌生。
这么多年以来,云怀忠始终没有再娶。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云畔身上,小到一日三餐,大到未来规划,什么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云畔从来都只能被动接受。
而她长到这么大唯一的一次叛逆,大概就是高三那年偷偷报名参加了艺考。
按照云怀忠原本的规划,填志愿的时候是打算让她报金融经济类专业的,不过她非要学设计,并且艺考成绩很出色。
因为这件事,云畔当时在家里闹了好几天绝食,云怀忠气得摔了好几件价值不菲的藏品。就这么僵持了一段时间,兴许是有谢川在中间说情,再加上女孩子学设计听起来也算体面,云怀忠最后还是退了一步。
谢川也曾经在私下里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学设计,而原因云畔竟然说不出口,因为听起来实在有点可笑——
她只是在某个瞬间,突然很想做一件云怀忠不同意她做的事情而已。
就这么简单。
晚上十点钟,云畔准时上床,然而盯着天花板数了一千两百零一只羊,仍旧没有睡意。
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亢奋,身体里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细线正在牵引她的神经,闭上眼睛,无数只黑色蝴蝶在她眼前扇动翅膀,扑啦啦飞了出去。
她发现自己并不需要睡眠。
在白色睡裙外面套了件黄色针织外套,云畔穿着拖鞋走出家门。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失眠,也不是她第一次在深夜偷偷溜出家门。
大概半年前,她第一次在晚上偷溜出来,绕着山路胡乱走了半天,最后走到了山脚处的红枫夜市。
下山并不轻松,她却完全没有感觉,直到沿着夜市入口到出口来来回回走了三遍,才终于觉得累,而后回家睡觉。
读大学之后,云畔很少回家,因此也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沿着已经烂熟于心的那条既定路线一直往前走,中途拐了好几个弯,最后来到位于山脚的,红枫夜市的入口处。
也许因为是周五晚上,今晚的夜市很热闹,男男女女人潮如织,步行街两排的摊位上缠绕着细细长长的彩色小灯,把地面映成一条斑斓不息的河流。
云畔步入人群,百无聊赖地从左手边的第一个摊位开始逛起。
她出门的时候没有带钱,也没有带手机,所以什么都买不了,面对着商贩们的热情招揽,也只能视而不见地继续往前走。
反正原本就是打发时间。
途中遇到一条岔路。
左边拐角处是个背光的巷口,黑漆漆的,没有灯,月光也只能照进微弱几缕。
云畔之前来过几次,就路过了几次,虽然好奇,但是里面黑咕隆咚的,她从来都不敢走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站在岔路口,脑袋里闹哄哄的,好像有千百个念头来回打架,最终好奇心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怂恿着她踏出第一步。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像踩在黑色的冰面上,坚硬、冰凉。
云畔慢吞吞地走进去。
巷子很长,路面潮湿,墙缝里长出青苔,越往里走越黑。几分钟后,终于看到光。
是一簇微弱的火光。
云畔停下脚步,循着光亮望去,发现不远处的墙角里,蹲着一个人。
火光是从他手里亮起来的——
他握着打火机,正在烧一张薄薄的纸片。
除此之外,看不清别的了。
云畔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有没有察觉到迎面走来了一个人,只看到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放空似的。
不出几秒,火光熄灭,纸片也烧成一堆灰烬,纷纷落在他脚边。
他在烧什么?看起来不像是纸钱,今天也不是清明节。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寂静无声的巷子里,蓦地响起手机震动声。
一声又一声,急促又执着,仿佛只要不被接起来,就能这么响到地老天荒。
良久,云畔看到那个人总算动了动,从身上摸出手机,后背靠墙,接了电话。
手机屏幕透出浅浅的光,隐约照亮他的脸。
黑色短发湿湿的,几缕发丝遮住眉眼,还在往下滴着水,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电话。
水滴沿着眼角滑落下来,像眼泪。
虽然五官模糊,不过能看得出来,是属于同龄人的,很年轻的一张脸。
不知道电话里说到什么,那人偏过头,轻轻笑了。
云畔因此看清楚了他红肿的半边脸颊,鼻梁上的裂口,以及,沿着眉骨、眼角、下颌——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流的鲜血。
原来湿漉漉的不是水,是血。
她后知后觉地闻到空气里浓浓的血腥气。
这个人看上去似乎刚刚打过一场非常惨烈的架,却还在满不在乎地听谁聊天。
震惊之余,云畔却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害怕,也挪不开脚步,于是只好继续站在原地,隔着几步路的距离,看着他靠在墙角打电话。
简直像一个偷窥狂。
就在她分神的间隙,那人已经打完了电话,踩着一地纸灰,慢悠悠地起身。
很高,很瘦,肩膀笔直,看不出哪里受了伤。站在那里,如同一棵经年累月沉默不语的树。
双手插进长裤口袋里,少年视而不见似的与她擦肩而过,朝反方向走去。
云畔说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脚步已经跟了上去。
就这么跟了几步,他脚步微顿:“来买花的?”
听不懂这句话里的意思,云畔下意识摇头。
他“哦”了一声,又说,“别跟着我。”
语气很淡,仔细听的话,才能听出来那点隐约的不耐烦。
云畔忍不住为自己辩驳,“出去只有这一条路,没跟着你。”
而他甚至没有听完,已经自顾自地向前走了。
云畔无法对自己说谎——她对这个人感到好奇。
这种情绪实在来势汹汹,仿佛前十七年的人生里所有发生过的好奇心叠加起来,都抵不过此刻。
她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生理性的亢奋,成群的黑色蝴蝶扇动翅膀,怂恿着她加快脚步,跟着他走。
巷子里背光,又黑又冷,他的背影忽远忽近,若隐若现,像极了不真实的真实。
两个人一前一后,隔着半尺距离,脚步声叠在一起,凌乱无序。
他没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