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两次,许骅之对沈冰的印象并不深。因为沈冰总是藏在路燃身后,对他人总是躲着,头也低着,存在感极低,像一株背阳而生的小草。
只有在和背着他的那人说话时,他朦胧的面容才仿佛清晰起来,露出未知人事的天真神情。这时候许骅之才真切地体会到他是真正存在的。
当路燃昏倒的瞬间,沈冰的眼神忽而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凝视着路燃的脸,下定决心般,举起路燃紧握过的小刀,猛地划向自己的手臂。
一条长长的伤口从手肘到手腕,伤口渗出刺目的红色,他的眼睛还盛满泪水,却不见一丝惊恐,只有沉静——如同此举已做过千万遍。
而接下来沈冰的行为更是让所有人震惊,他竟然想喂路燃喝他的血!
沈冰一手扶着路燃的下巴,使他微微仰头,将手臂流下的血滴进路燃口中,一滴两滴……路燃的嘴唇被染成了艳丽的红。此情此景,远看如一副描绘山野精怪的春鬼图。
“沈冰!你是不是疯了!”这是许骅之第一次看见时莲流泪。她总是盛气凌人的,常常是笑着,而此时却失了所有分寸,对着沈冰大声怒喊,“你把他给我,我会治好他,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
时莲冲上前去,一把夺过沈冰手中的小刀。她扯下裙摆,用这块布料,一层一层紧紧包裹住了沈冰流血的伤口。
一行泪从沈冰左眼划下,他目光游离,像是被魇住了,口中不停喃喃道:“我害怕,我害怕……”
时莲转头对旁边的军队号令:“把我们送到最近的医院,由我来立刻手术!”
本来被命令的人还在犹豫,时莲直直望向他,一言未发的许骅之终于开口了,“按她说的做。”
在那双眼看过来的瞬间,许骅之感觉自己如果不同意,将会失去某个重要的东西。
……
梦与现实交界之处,好像有一个从声音从远方而来: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能回到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候,你会选哪一刻?”
最幸福的时候啊——路燃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有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个杵着拐杖在前头,趾高气扬;一个跟在后头,小心翼翼。
下一秒,肩上撕裂般的疼痛唤醒了路燃,想睁开眼睛但是没有力气,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对着谁说话:“手术很成功,子弹已经取出来了,麻药效用快过去了,他应该快醒了。”
语毕,一双冰凉彻骨的手覆上了自己的——他没事,太好了,路燃放下心来,再次陷入沉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路燃终于清醒过来。入眼便是透明的巨大落地窗,窗外是望不尽的蓝色天空,万里无云,没想到第一次有机会一睹市中上层景色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床头坐着意料之中但并不想看见的人,那人正面无表情,端坐在他面前,双手交叠于身前,在他背后站着几个下属。
“你终于醒了,你让我等了好久。”许骅之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纯黑手表,“一个小时三十分钟。”
真是令人震撼的不要脸,刚背弃诺言给了自己一枪,现在便坐这里,责怪自己醒得太慢。路燃只想立刻给这只狡猾的笑面虎来一拳,无奈身上实在太痛。
“我不需要你等,你快走吧。”路燃心里还是觉得不爽,转念一想,笑道:“可惜你的心上人,今天应该看透了你这出尔反尔的卑鄙模样。”
“大胆!怎么跟我们少将说话的!”开口的人,路燃隐约记得,是在凯旋车队里为许骅之开车的人。
那人一脸狗腿样继续滔滔不绝:“我们少将是为了惩奸除恶,对你们两个叛逃的,出尔反尔乃是计策。正所谓孙子兵法,兵不厌诈。我们小姐那更是和我们少将假偶天成,天生一对……”
“阿立,够了。”许骅之沉声打断了他,“路燃,我是来通知你一声,如果你们想活下去,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你以后跟着我打仗。”
“否则……你只能和那非人之物,共赴黄泉了。”
路燃死死抓住身上被褥,眼神仿佛要将许骅之拆吞入腹,“你说什么!他才不是什么非人之物,他是这世界上最纯真!最良善之人!”
许骅之只是静静看着他,缓缓开口:“罢了,你只要知道,从今往后一心一意跟着我。能够为国而战,是你无上的荣耀。你空有本领,却冷漠旁观,惨死的孤魂日日夜夜徘徊于你头顶之上,你如何能安睡?”
路燃轻笑,他用尽残存力气挺直背脊,“少将,死于你手下的孤魂有多少?短短半月,尸体漫过城外十里地,孤魂夜夜哭嚎,你如何安睡?”
“少将,你凭何安睡?”
许骅之和他的下属离开房间后,只余一片寂静。寂静之中,路燃拿出纸笔,提笔想写下二三句,又难以下笔。
“沈冰,我要走了,等我回来,能否答应我一件事。”不行——路燃揉碎这张纸扔进纸篓。
又提笔:“沈冰,我要离开一会,很快回来,待我回来……”路燃再一次揉碎纸张。
阳光明媚,树影摇曳。空荡荡的病房桌上,一只笔压住一张纸条。
纸条上面洋洋洒洒写着几个大字:
“致沈冰:暂离,勿念,速归。”
市中是贸易中心,与之相对的沧州——权力中心,真正的金字塔顶尖人物所在地,也是这场战争的指挥部。常说市中是A国的眼睛,那么沧州就是大脑。眼睛是大脑的延伸。
许骅之的下一站,便是沧州。路燃成了为许骅之端茶倒水的一号,原来负责这个活的阿立已退居为待命二号。
军用飞机上,阿立对着地上的纸箱指指点点:“把这个搬到后面去,这个收到置物架上,手脚利索点。”
路燃不情愿也只能听命,“知道了。”
“能跟着我们老大是你的荣幸,唉——你真是油盐不进,我刚告诉你了老大只喜欢黑咖啡,你还往里面加牛奶!”
路燃捧着泡好的拿铁,细细品味了一口,“这是我自己喝的,喝那么苦老的快。”
阿立看着路燃悠然自得的欠揍表情,气得脸都皱成了一团,旁边目睹这一切的下属问:“这样阿立都不打他?”
“阿立打不过,哈哈哈……”
“不许笑!谁讲的!给我站出来!”阿立听见这句话简直快火冒三丈,而路燃则是跟着众人一同捧腹大笑。
一刻钟后,路燃端着重新磨好的黑咖啡,来到了许骅之的房间前。刚拉开房门,熟悉的声音传来——时莲,“沈冰现在由我看管,能不能请少将大人,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路燃走进房间,许骅之在用全息投影和时莲通话,时莲的模样等比例被投射到房间中央。
她还是依然的精致优雅,让路燃惊讶的是,她长长的卷发被剪掉了,成了齐耳的短发。
时莲发觉路燃来了,笑着将短发别过耳后,说话的语调转了个弯,“我的新发型怎么样,小朋友,有没有觉得我更漂亮了?”
“没有。”路燃将咖啡放在了许骅之桌上,他感到一道哀怨的眼神像要捅穿自己的后背。
“算了,你还小,不懂欣赏美。沈冰,要不要过来和路燃打个招呼?”时莲转向另一个方向询问道。虽然以路燃的视角,那里空无一人,但他似乎看见了沈冰轻轻摇了摇头。
对面的人没有回应,时莲似是遗憾般叹气,“好吧,那今天先这样了,我还有事,拜拜了。”
许骅之张口还有未说出的话,视讯已被挂断了。难言的尴尬弥漫在房间里,路燃感到现在他和许骅之处在少有的相似境况之中。
三个多小时的路程,转瞬即逝,飞机安稳落地。
水汽蒸腾,薄雾笼罩。沧州以环境优美闻名天下,三分之一的湖,三分之一的人类居住区和三分之一的自然保护区,组成了沧州。
一行人于雾中走来,最前方是许骅之,路燃紧随其后。
路燃在军队里的身份信息已被销毁,为了能名正言顺的重新将路燃收入,许骅之给了他一个新身份——许骅之的义弟。
“义弟?!”路燃对这个称呼感到震惊,挑眉道:“你这么老还好意思当我哥,还有这个……义弟?你是昨晚梦见桃园结义了吗?”
“你多大?”许骅之点击悬浮在空中的全屏电脑,给路燃输入身份信息。
“快十九了。”
许骅之正在打字的手指停止了,不可置信般将路燃上下扫视了一遍,“你长得这么着急?”
的确,路燃身上还带着股学生气,谈话间又格外成熟,使人常常忽略他的真实年龄。
路燃反问:“你多大了?”
“三十有二。”
“大叔,还没结婚啊?”路燃仰头微笑,听闻此,许骅之的手指似乎僵硬了一瞬。
负责接应的士兵将他们的行李搬上卡车,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头为他们带路。
穿过一栋隔绝内外视线的现代化高楼,眼前出现一道桥,架在一条蜿蜒至远方的护城河上,河水青黄,有不少黑色鱼影在其间游动。
走过小桥,老头带着他们进入了一间玻璃房——通体透明,能瞧见里面自由生长的藤蔓,爬满内部,直至穹顶。
玻璃房内部巨大而辽阔。之所以用辽阔来形容,这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其他建筑,只见大片的绿色草地,五颜六色的鸟儿在房子里,或立着,或飞着。
房间中央摆着一把白色的椅子,一人正坐在那,等待他们的到来。
走近看清那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军装,样式与许骅之相似,但是颜色更显深厚。他的眼角有些皱纹,但眉目慈祥。
待所有人在他面前站好后,许骅之率先开口:“报告将军,雄鹰归队。”
A国的总将——许钧,从无败绩的战神,或者说杀神,退隐多年,深居简出。路燃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杀神的气质不像军人,倒像教书先生。
许钧点头,冲许骅之招手。许骅之立刻上前,半跪于他身侧,接着许钧抬起手轻抚许骅之的头发,“骅之,好久没回家了,你妈天天在家里念叨你。”
许骅之身体变得有些僵直,特别是对上路燃看戏般的表情之后,“好,我办完事就回家一趟。”
“别再三过家门而不入了。”许钧叮嘱道。
“一定回去一趟。”许骅之乖乖答应。
“真是没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竟然是你爸。哎呀,我现在是你义弟,是不是也等同于和战神攀上关系了。”会面结束后,路燃还在打趣许骅之。
许骅之一道眼刀扫来,那眼神好像在说:再多讲一句就毙了你。
路燃不依不饶凑上前来,继续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家在沧州,但听说少将长年定居于市中。”
许骅之低声道:“莲在那里。”
此话一出,路燃突然觉得无趣极了,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