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燃和沈冰分别躺在两张床上。

今晚是月圆夜，明亮的月光从窗户落进来，路燃侧过头，能清晰地看见沈冰的脸，他正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上次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路燃试探性问了一句。

本来路燃是抱着不会被回应的想法问出的，但沈冰的眼睛唰得睁开了，银白色月光下长长的睫毛，像展翅欲飞的蝴蝶，一瞬间活了过来。

路燃看着沈冰微张开嘴巴：“后来那个人带着药跑了，故事结束了。”

一句话堵住了其他所有，话题就这样被终止。

又躺了一会，路燃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安静地注视着，手上的手环闪着细微的光——得想个办法将它取下。

第二天，军队训练的服装就发下来了，通身黑色，尺寸刚好。时间紧迫，训练半个月后，他们就要被派遣任务，也就意味着——他们要在半个月内逃掉。

路燃边给沈冰系扣子边问道：“你要一直跟着我吗？”

沈冰从下而上望着他，一双下垂眼表现出乖巧的模样：“那当然，我们是队友。”

路燃低声嘱咐：“那就暂时听我安排。”

市中分为上中下三层，上层是高楼——只有处在权力中心的人才能进入，中层是地面——所有平民的活动范围，下层是地底——隐藏在城市之下的黑色区域。

他们训练的地方在中层中央广场，这里是地面最宽阔也是最暴晒的地方，训练的地方没有任何遮阴之处。当路燃背着沈冰到达时，烈日正灼得水泥地冒着热气，一靠近便是烫人的热流。

路燃体温本就高，更是禁不住这灼热的温度，汗不停流下，唯有背后冰凉的沈冰能带来些许慰藉。

长官看见沈冰趴在路燃背上，顿时暴怒，成何体统！甩着长棍就往沈冰身上去，路燃赶紧用手护住沈冰，迅速侧身，啪得一声落下，在路燃手臂上留下了一道又红又深的印子。

沈冰看着这道伤痕几乎要红了眼，路燃连忙道歉：“长官，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弟弟，他身体不行，您多担待，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他生气动怒。”

长官仍是吼着：“身体不行直接赶出去！怎么进来……”这时路燃背着身往长官手里塞了两个金币，话音顿时落下，长官像是非常满意般在手中磨蹭了两下金币，话锋立转：“身体不好就去休息吧。”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长官已经拿着贿赂走了，路燃的陪笑终于也结束了。路燃擦了擦头上的汗，感叹道：“吓死我了，真是每天心惊胆战，可惜了我这所剩无几的家底，都要被掏空了。”

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沈冰，见他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一动不动，路燃赶紧将其藏之身侧，安慰道：“没事的，我皮糙肉厚，这算不了什么。”

沈冰小声问：“是不是很疼？”

路燃立刻回答：“一点感觉都没有，明天就好了。”

训练即将开始，路燃将沈冰安置到了广场旁无人注意的角落，叮嘱道：“你就在这等我，不要乱跑，结束了我就回来了。”

沈冰认真点头，然后将自己缩进了阴影之中。

从日中到黄昏之时，沈冰一直没怎么移动，他往前探，搜索路燃的身影，解散的人群从他面前经过，沈冰重复着低头抬头的动作，一面避开他人视线，一面寻找路燃。

终于在黑压压人群之后，他看见了路燃——路燃笑得十分灿烂，眉眼清亮，下颌线清晰又不失男性的英气，正在和身边的几个同龄人谈笑。短短一天时间，路燃已经认识了这么多朋友。

沈冰低下头不再看，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一种难言的悲伤涌上心头，待路燃走过来时，沈冰低垂的眼里像盛满乌黑的海水。

旁边同行的人还在和路燃说再见：“明天见！”

路燃也回了个招手示意。

“我们回去吧。”路燃在沈冰面前蹲下，沈冰缓慢地爬到了路燃身上。

然而路燃并没有注意到沈冰隐秘的情绪，他还在回想刚刚和他们的对话——

路燃向他们打探有什么来钱快的路子，同行的一个矮个男生提到：“地下有个赌场，来钱最快了。”

路燃又问：“赌场要怎么去？”

“不会吧哥们，你真的想去？那里虽然来钱快，但是是用命在赌钱，大多数人都是缺胳膊少腿才出来的，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夕阳西下，路燃背着沈冰说：“我找到了一个来钱快的地方，但我需要你的配合，晚上陪我去那。”

晚饭后，路燃带着沈冰来到市中最繁华的商贸区，这里店铺琳琅满目，雪白的小灯铺满整片镂空的穹顶，来往人流不息，外面的战乱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几乎让人忘记真实的世界，只管沉沦其中。

路燃为沈冰置备了一辆轮椅，坐着十分舒适，但比路燃的背还是差点，沈冰想。

路燃又为沈冰挑了一套西装，黑色贴身勾出细腰，路燃用一根黑色的皮筋将沈冰的白发扎成低马尾放在身后，又站在沈冰面前，微蹲下让视线与沈冰平齐，用右手将沈冰前额角的碎发挑出，抚平放在脸侧。

路燃后退几步满意地打量换装完成的沈冰，现在是个少爷样了。

准备完成，路燃低声对沈冰说了几句话，便推着沈冰往商城中心走去。

市中的地下欢迎任何有野心的人，而它的入口，就在这繁华之下，中心的最深处B3。

路燃推着沈冰来到B3的入口，身边站了几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人，与他两一同等电梯，沈冰轻轻地瞥了他们一眼，松弛地躺在靠背之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上去少爷的脾气还挺大。

电梯滴地一声停在眼前，所有人挤进狭小的空间里，因为有一辆轮椅显得更加拥挤，路燃低着头，双手护着身前的沈冰，避免接触到他人。

电梯门关闭，忽然间开始下坠，失重感只有瞬间，但是有人还是踉跄了一下，这部电梯只通向一个楼层——地底。

好像过了十几秒，但在沉默的空气中时间过得尤其漫长，所有人都像慢动作般，在路燃眼中定格。

滴——终于到了，门开了，迎接他们的是烟雾缭绕，和呛人的烟味，路燃推着沈冰下了电梯。

这里十分暗，看不太清周围，墙壁上是闪烁的五颜六色的LED灯，还有各种涂鸦，人头攒动。

一个光头的男人，脖子上挂着一堆金链子，正在边吞云吐雾边出牌，似乎手中拿了副烂牌，他表情很臭。

隔壁一个麻将桌，四个人正在摸牌，正中间坐了个涂了鲜红口红的女人，穿着暴露，翘着二郎腿，大笑不止。

路燃一路护着沈冰走过拥挤的人群，他们目的明确，到了真正的赌场，这里明显亮堂许多，金碧辉煌，但依然的嘈杂。

来到一个猜大小的桌旁，摇骰子的人举了两个小盒子在空中飞快晃动，然后立刻倒扣在桌上——规则很简单，只要猜哪边大就行。

沈冰看了路燃一眼，只见路燃掏出一张纸币，毫不犹豫地放在了右边。

“开！”——右边大，沈冰惊讶地看着路燃收回来了一沓纸币。

沈冰投来无声的眼神，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路燃了然于心，凑近沈冰耳语：“这些都是人为控制的，我是通过摇骰人的表情看出来的。”

沈冰也试着观察那人的表情，可什么也没看出，回头发现路燃已又猜中了一把。

接下来路燃越赢越多，转眼间竟赚得盆满钵满，沈冰口袋里都快塞不下了。

这时，桌上的工作人员似乎侧过头对旁边一个人说了什么，下一局开始前，一支枪冷不丁抵到了路燃脑袋上。

路燃连忙举起双手求饶，“我只是随便玩玩，用不着这样对我吧。”

人群散开，一位老人坐着轮椅出来了，他看上去很老很老，脸上被皱纹堆满，但是皮肤又极白，贴在瘦骨嶙峋的骨头上，像只老了的吸血鬼，老人笑道：“小兄弟随便玩玩都能赢这么多。”

“我只是好奇，这样阴暗的地底，怎么能住人，所以来玩玩咯，与我想象中真是……相差无二啊！”

这句话仿佛触及了老人的逆鳞，老人突然间暴怒，双手颤抖着指着路燃，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找——死！

但路燃却无动于衷，继续说道：“传言中地底赌场的主人得了一种不能见阳光的绝症，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啊。”

听到路燃这句话，沈冰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路燃接下来一句话便是：“我这里有一种药，能治疗你的病。”

沈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路燃，但路燃并未看向他。沈冰紧张地抓紧了衣服，一遍遍在心中安慰自己：不，他不会知道的。

老人听了这话，大喜过望，他颤抖地问：“当真？”

路燃胸有成竹地点头：“当真。”

老人将路燃请到了单间，沈冰被留在了门外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划过，沈冰的心脏都害怕地蜷缩了起来。

房间里，路燃和老人对立而坐，这里只有他们二人，路燃垂眸，尝了一口面前的茶，缓缓开口：“许铭，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龙井。”

话音落下，老人震惊地瞳孔放大，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茶水溅湿了地毯，但老人毫无所觉，双目死盯着目前的少年。

他的模样陌生，但熟悉的言语却像穿越时空而来。

很多很多年前，那个瘦削的少年，依靠在窗边，尝了一口他泡的茶，锋利的眉不满地皱起，声音自上而下传来：“许铭，你还是这么喜欢龙井，真是难喝。”

老人不住颤抖起来，幅度比之前生气时更为大，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你是……你是……”

路燃抿嘴轻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啊，许铭。”

过了接近一个小时，房门终于开了，沈冰一直紧盯着房门，看见路燃出来那一刻，忽然觉得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路燃安然如初，但是身后保安看见房间里的老人，倒在沙发上，表情痛苦，瞬间包围了路燃和沈冰。

“放他们走！”房间里的老人发出痛苦的呼喊，保安只好给他们放行，走前路燃还做了一个拜拜的口型，对着众人。

他们坐着电梯，回到了地面，带着一口袋的现金，路燃准备先去银行存钱。

沈冰犹豫着开口，似乎已经酝酿了很久，但只是问了句：“刚刚你们聊了些什么？”

“聊了些以前。”路燃随口回答。

“你们以前认识？”

路燃并没有直接回应，只是大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别好玩的事，沈冰仰头望向他，只能看见他的下巴。

回到酒店之后，沈冰刚准备上床休息，谁知路燃突然扑到了他身上，一双眼亮晶晶，笔直地盯着他。

沈冰有些不知所措，微微偏过头问道：“你干嘛？”

路燃小声开口道：“给我一滴你的血，好吗？”

说完又歪头一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