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路燃已经说尽所有狠厉的话,沈冰依然寸步不离跟着他。
他渴望沈冰马上转头就走。他为他现在的模样,居住的地方而羞耻,这种羞耻不随他的意愿而被抑制,像一根针扎在心口,使他想疯狂地喊叫。但他不能,他必须保持得体,因为这是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走进一个寸草不生的村子,路边倒着许多衣不蔽体的人,大多在睡觉,也有一两个醒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沈冰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更无法想象有人能住在这样压抑的地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路燃进入村子后开始变得沉默,他走向拐角处的一间矮房子,那房子破旧,窗户也破了窟窿,用纸简单的糊住,似乎风再大一点,冷风就会毫不留情地灌进屋里。
路燃整理了情绪,脸上带上笑,那笑容未达眼底,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推开了门。
门后
——是一个上吊的女人。
“大姐!”路燃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他冲向吊着的人,将她抱住放了下来。但为时已晚,路依冉的身体已经没了温度。
旁边桌子上压着一张纸,路燃轻颤的手伸向它,上面的字很快便看完,只有简单几行。
纸条落在地上,一声低的啜泣后是猛烈的哭声,路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紧紧抱住路依冉冰凉的身体,昨天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推开门她安静地坐在那,微笑着,柔柔地说:“回来了。”
沈冰捡起那张纸条,上面写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燃儿。以后禾儿也拜托你照顾了,很抱歉甚至不能当面托付给你,但我实在太想时雲了,我不得不去陪他了。愿你和禾儿一生安好。
一旁的时禾听见路燃的哭声,也跟着大哭,沈冰将她从摇篮里抱起来,轻拍她的背:“乖乖,不哭了。”
哭了不知多久,眼泪都快流干。终于在晌午之后,路燃将她埋到了后山,堆了一个小土包,立了一块木板。沈冰跟路燃一起磕了三个响头。
“这就是你想看见的吗?现在你看见了,你可以走了。”路燃的嗓子哑了,说这句话时扯得喉咙也疼。
沈冰不解:“为什么一直赶我走?”
路燃一步步靠近沈冰,直至对方呼吸都可以感受到,他沉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沈冰。”
你凭什么怜悯我,可怜我,沈冰。
沈冰没想到路燃会这样问,一时哑口无言。
路燃果断地离开了,没留给沈冰一分一秒思考的机会。
村口又蹲了个人,他穿着整洁,长得也漂亮,在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里格格不入。
沈冰托腮望着天上的云,盼着路燃回心转意,出来看一看他,但那扇门闭得那样紧,连一条缝也不肯给他留。
旁边一个瘦小的老头躺在地上,上下扫视了眼沈冰:“你们那屋刚刚死人了?”
见沈冰不理睬,他又自言自语道:“我刚刚听见哭声了,不过现在死人可太常见了,‘人疯’一来,一家都死光咯。”
“‘人疯’是什么?”沈冰终于正眼瞧他了,这老头一身灰土,胡子拉碴,衣服也破烂。
“就是现在到处都在发的病,根本没法控制,得了没两天,就死了。运气好,还有人收尸,运气不好,只能烂在外面了。”
沈冰还在细细思考老人说的话,路燃突然像一个幽魂一样出现在他身后,将沈冰拽起来:“不要随便和不认识的人讲话,跟我回去。”
沈冰哪还顾得上其他,开心地随路燃回了屋。
隔天,沈冰抱着时禾,陪着路燃去码头做工,路边街角躺了不少疾病缠身的人,一卷铺盖遮挡风雪。沈冰还想多看两眼,便被路燃拉至身边:“别离他们太近,小心被传染。”
言语间到了码头,有不少军队派来的人正在征兵,年轻力壮的人都会被拉去充军,路燃熟练地装成瘸子的模样,一步一跛地走向领头那人,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些钱:“拜托大哥了,我这还有小的,实在没人照顾。”
官兵往他们三身上一扫,赶狗似的呼喊:“快走!”
“哎,马上就走。”路燃拉着沈冰快速离开了官兵的检查口,依然是瘸子的走路姿势。
终于消失在他们视野之外,路燃恢复如常,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沈冰将时禾托付给旁边的工头,去独自处理船上剩余的事。
处理完事情后,沈冰见路燃还在来回搬货,没来得及注意周围,便偷偷从后面溜走了。
沈冰溜到了刚刚的街角,官兵也不愿待在这种地方,一靠近便有种“死人味”,疾病和死亡的味道。
沈冰走近了些,看见一位头发凌乱的女人,正抓着身子,瘙痒难耐,沈冰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不着寸缕的身子尽是疮疡,大大小小的疹子爬满全身,每抓一下,便留下一道红痕。沈冰替她盖好了被子,又转向一位五六岁的小孩,小孩头发枯黄,一双脚已烂了大半,正捂着肚子哇哇大哭,喊着好饿。
沈冰摸了摸小孩的头发,掏出刚刚在路边买的馒头,递给了小孩。小孩一看便两眼放光,接过去狼吞虎咽。
这些人应该都是患上了所谓的“人疯”,被周围居民驱逐,只能缩在角落之中,苟且偷生,等待死亡降临的那天。
沈冰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过了几分钟,转身走了,路燃还在等他。
回家的路上,路边的广播还在播放最新的战况,歌颂战争的英雄;一旁的告示还贴着抓捕路家小少爷的悬赏,但没有人能将这个衣着朴素,背也弓着的普通人,和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少爷联系在一起。
“今晚买点青菜回去吃吧。”路燃在前面回过头来对沈冰说。
“那就买点豆芽吧。”沈冰回答。
“好。”
路燃此时未料到沈冰心里的所想,他的一时疏忽,沈冰的一时心软,使人生的天平开始往无法挽回的方向开始转动。
沈冰见了那些患病的人,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就是那些哭喊的人。
在月亮爬上树梢之时,沈冰下了床,越过熟睡的路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路燃做了个噩梦,梦里沈冰被绑架了,猛然惊醒,一背冷汗。冷静下来后往身边一摸——空的!路燃心下大惊,连忙穿上衣服,抱着时禾出门寻找沈冰。
今天是月圆之夜,月光照亮了地面,路燃找遍村子也没发现沈冰的踪影。正着急之时,脑海突然闪现出,沈冰今天看那些生病的人的悲伤的表情,直觉告诉他,沈冰在那。
一种不详的预感升起,路燃在心里祈求千万遍,不会的,不会的……
转过街角,眼前的一幕几乎将路燃最后的理智击碎——
沈冰倒在血泊之中,一群乞丐样的人正疯癫地举着刀子划他身子,更多的血涌出来,他们如饥似渴地舔上去,不放过一滴血。
时间仿佛静止了,声音也消失无痕,路燃拼命跑过去,用尽全力将沈冰身边的人推开:“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要吃人吗!”
躺在地上的沈冰看见路燃来了,轻轻笑了,嘴唇没了一丝血色,缓缓说:“对不起……”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要护着怀里的时禾,路燃身上落了无数拳头,全身骨头都快散架,路燃将身子压在沈冰身上,努力压住他流血的伤口。
那群疯子还在谩骂,驱赶路燃,用刀子划他,用拳头打他,用嘴巴咬他。路燃似乎明白,这种瘟疫叫“人疯”的原因,痛苦已经让他们不再是人,只知道沈冰的血能让他们舒服。
最终路燃经受不住,被踢了下来,眼睁睁看着沈冰被他们带走,怀里的时禾被吓得大哭,路燃咳出一口血,昏迷之前希望能有人来帮帮他们,但所有门窗都对他们紧闭。
空荡荡的街角,只有凌乱的被褥,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人,和他怀中啼哭的婴孩。
路燃是被闹市吵醒的,睁开眼是来往的人群,步履匆匆,都避着他走。
路燃立刻看向怀里的时禾,还好就算他昏倒了,也紧紧护住了她,路燃温暖的体温和厚厚的棉衣让她熟睡。
大雪掩埋了昨晚的脚印,只有身下的血迹还隐隐可见。路燃拉住路边的人问有没有见到一群疯子和一个长发的少年,可那些人只当他是疯子。
周遭人声嘈杂,路燃却觉得如此安静,安静得如同世间仅剩他一人。
都说善有善报,可为何沈冰做了善事,却得到了这样的恶报?路燃闭上双眼,若是沈冰出了事,他活着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
路燃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他根本不知从何处去找,时禾已经醒了,正抓着他的衣领玩。
突然有一个男孩跑到了他面前拦住了他,他个子矮小,衣着破烂,和之前街角的人很是相似,但他身上没有任何破溃。
路燃正疑惑,男孩开口了:“他们要把那个人卖给军队,因为他的血能治百病,你快去救他。”
路燃大惊:“你怎么知道?”
“他昨天来找我们,说能帮我们,然后割了自己的胳膊,把血给我们喝,一喝下去,身上立刻不疼了,后来你来了,他们就把他带走了。”
果然如路燃所想的那样,沈冰太单纯了,哪怕用其他东西装着也不会暴露得如此彻底。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昨天给了我一个馒头。”
谈话间,男孩带着路燃到了一个矮房子前,那房子很不牢固,摇摇欲坠的模样,房子前还蹲着几个保守的人。
男孩冲路燃招手,路燃跟着他躲在灌木之后,潜到了房子后面,房子后面有一个小窗户,路燃从窗户往里看——沈冰被五花大绑,倒在房子中间,身上伤痕累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眼泪从左眼流下,那是心脏的方向。
路燃低下身子,将怀里的时禾交给了男孩,他言语哽咽:“拜托你,照顾好她,一会我就回。”
男孩将她接过,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跑远了。
待男孩消失不见后,路燃用铁丝将窗户的栓子挑开,轻轻推开了窗户,从窗外跳进了房子里。
“你真傻。”路燃背起了沈冰,低声说。
就在路燃翻出窗户之时,门口传来了人声:“他就在里面。”
路燃拔腿就跑,身后是那人大声的呼喊:“他跑了!快抓住他!”
身上每一块地方都在用劲,路燃从没跑得这样快,但身后的人也紧追不舍。直至跑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处,路燃将沈冰藏进了洞里的草丛之中:“再见了,沈冰。”然后立刻转向相反的反向,故意踏出巨大的动静。
“他在那!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