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彻底疯魔了。
身体微微颤抖,利落地掰断半截手指,骨节在地上快速划动,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它猛地将双臂往前一展,一股气息像是解开了封印,在它体内肆虐而出,瞬间将四周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雾。
它趴伏在地上,尖利地笑着,抬头,眼神充满了仇恨和怨毒,“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白玉京!”那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充满了血腥和阴冷气。
白玉京?
难道当年是白玉京杀了它?
苏星桥傲睨自若,身体猛地一跃,向地缚灵扑了过去。
九云看到苏星桥的身体已经化作一团白光,透过光芒,看到他的脸上缭绕着一层烟波,此时的他踩着空蒙烟雨,仿佛从云中而来。
苏星桥的性格说好听些那是狷狂不羁,有个性,说难听点便是刁钻古怪,不近人情。
但他依旧能名扬四海、震荡九洲,九云私下猜测,抛开剑术,或许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那无比煊赫的身世以及那张过分出尘的脸。
剑锋快速击打、刺割地缚灵的身体,与地缚灵抬起的手掌相撞之时,剑鸣声起,一股强烈的冲击力爆发出来,如同涟漪扩散在空气中。苏星桥猛地往后一跃,躲过冲击的气流。
地缚灵整个身体猛然飞出,身上鲜血四溅,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坠落在地。但是在落地的瞬间,它的身影一瞬即逝。
九云也绷紧了心弦,她忍不住提醒:“小心它使诈。”
苏星桥灼灼地关注着院中,整个身体肌肉紧绷,做好了它发动攻击的准备。
然后地缚灵的身影又突然出现在水井附近,它咧嘴笑着,再次抬手,黑雾瞬间吞噬了它的手臂和躯体,一道漆黑的影子轰然而出。
苏星桥横剑,刀锋相接,铮铮有声,他被撞得猛地后退了几步。
地缚灵脸上泛起狰狞的笑意,它大笑:“白玉京,白玉京,这次赢的人一定是我!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凡人之躯怎能敌我万物之灵?”
这东西魔怔了,把所有人都看作是白玉京。
“虫子,睁大你的眼睛,我可不是她。”苏星桥端正了神态,此刻他的目光寒气逼人,就像剑锋一般锐利,他一字一顿地说,“好好看看苏家的清流剑法,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第一式“澹澹生烟”。
“困!”他开口。
剑尖朝外,左划,再右抹,剑气在空中荡开,像是变成了潇潇雨点泼洒在院子里,雨水滴溅,地上也因此氤氲起了一层水烟。
无数黑雾只是稍碰到那水雾,便瞬间被切割成碎片。
第二式,“百川汇海”。
“破!”九云又听到苏星桥低沉的声音。
他劈剑,右抡,再往前一刺,与第一式明显不同的是,这次的剑意就像是群山万壑奔流直下的洪流,裹挟着浪涛,层层叠叠地卷向地缚灵,一路激起的水花落到地上,劈里啪啦砸出坑来。
浪潮吞咽下成群的蛊虫,也快要吞噬地缚灵。
潇洒收剑,行云流水。
他歪头一笑,九云几乎没见过他笑,她听见他说:“你看,你都撑不到第三式,清流剑法可是有五式的啊。”
“以剑意制寰宇,搏天机御群生,清流也。”
剑意排山倒海扑面而去,地缚灵的四肢仿佛被杀气冻结,只能眼睁睁看自己被剑气贯穿,死死钉在原地。
这是九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上善若水”完美地运用于剑术,也在这一瞬间才明白,为何苏家人都穿清蓝衣袍,为何苏家人喜欢水波纹。
为何苏家能以剑意名震天下。
“你逃不掉了。”
“为什么......凭什么......”
盯着蜷在地上的地缚灵,九云走近了,问它:“这道观里的道士是你杀的?”
地缚灵眼神迟滞,透露出无尽的血腥和怨愤,它低声说:“是我杀的又如何!我不过是用了几条人命炼蛊,你凭什么要把我困在这里?凭什么?”
不知道是哪位弟子的剑落在地上,九云弯腰捡起,拔出,一剑捅进地缚灵胸口,恨声说,“在你眼里,人命就这么轻贱?”
“轻贱?哈哈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白玉京总是这副嘴脸,惯会说些宽宏大度的话,惯会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找到那个凶手,可是杀了上百名蛊师。这些人在你眼里,便不是人命?”它的声音虚弱颤抖。
“一派胡言!”苏星桥突然声音高昂,他显然是气极,胸口猛烈起伏,冷静了片刻,才开口说:“这虫子嘴里没一句实话,那些人本就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白玉京的母亲的确是死于巫蛊之术,所以她从小就厌恶蛊虫,也立志要杀尽天下作恶的蛊师。”
苏星桥说:“后来一群脑子有坑的虫子又在九洲流窜作乱,白玉京为了找到杀害母亲的真凶,孤身一人花了四年的时间才彻底将他们彻底清除。但是当年杀害她母亲的凶手仍旧下落不明。”
九云转过身来,看了看苏星桥,见他对她颔首,似乎在说:“可以试探。”
于是她垂下眼帘,问:“那个人呢?那个杀害......母亲的人呢?在哪?”
“哈哈哈,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可惜,杀你母亲的人不是我。哈哈哈,如果你母亲还活着,我一定会亲手杀死她,让虫子吃她的肉,啖她的血,让她——”
银光一闪,九云切断它的下颚,“你是不是不会说话?那就不要说话了。”
“从现在起,我来说。如果我说得对,你就点头。如果我说得不对,你就摇头。”
地缚灵眯眼,一副讥讽的模样。
“蠢材,这虫子嘴里没实话。”苏星桥嗤之以鼻,“你以为它会配合你吗?”
侧身,九云手中还紧紧握着剑,她直视他的眼睛,胜券在握:“苏公子莫慌,我当然有办法。”
苏星桥把她打量了一番,又是一声冷笑:“呵,行啊,你试试。”
似乎对他的质疑不屑一顾,九云沉默,犹豫了片刻,还是两指并拢,把右手指尖落到地缚灵的额头上,问,“道观里的人是你杀的?”
它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九云,点头。
九云一边观察它的神情,一边用左手指着枯井:“你先是杀了观中道人,又假扮成他们,把过往行人都杀了,然后再埋尸于此,对吗?”
摇头晃脑,哂笑着点头。
“你用人的血肉去喂养蛊虫,最后被白玉京杀死,是吗?”
傲慢的神情突然消逝,它僵在那里,像是承受着巨大痛苦,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它的面目扭曲越发狰狞,最后只能挣扎着点了点头。
一旁的苏星桥见到这场景,神色突然肃穆,放下叉在胸前的手,挺直了腰板一动不动。
“白玉京杀了你,所以你怨气难消,变成地缚灵在这里徘徊飘荡,不愿离去。是吗?”
它看上去更痛苦了,脑袋像是顶着千钧重负,不断地拉扯、摇摆,最后终于被压垮,只能忍耐着摇头。
“哪句话不对?”九云也怔了一下,沉吟片刻,又问道:“白玉京杀了你,是吗?”
它点头,毫无迟疑。
“那哪里有问题......”
“它不是地缚灵。”苏星桥这么一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与九云目光相遇,又显出无情,眼神冷漠着移远了。
“你不是地缚灵,我说的对吧?”
点头。
俩人都是一愣。
“那白玉京可能是用阵法镇压的它。”苏星桥说。
地缚灵之所以叫地缚灵便是因为死前满怀怨恨才被束缚在死亡地点,永无逃离的可能,除非魂飞魄散。它既然不是地缚灵又为何会被困在此处?它之前也说是被白玉京困在这里。
被困......
那么,只有这一种可能了,试试看。
“你是被阵法强行拘压在这里的,是吗?”
点头。
“你不信我?”苏星桥有些不满,“世人皆说,‘阆中仙玉,化鹤归云’,这句童谣总听过吧?白玉京在阵法和剑术上,都算得上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据说她十八岁时便自创了归云阵和化鹤剑诀,可惜她死后,归云阵失传了。”
阆中仙玉,化鹤归云。支离破碎的线索终于串联成一条线,九云恍然记起当初荒山的那只伥鬼似乎提到过归云阵和化鹤诀。
她突然又想起梦中那几个人的背影,那个一把青锋剑出鞘,千山风雨尽归伏的剑客;那个剑引狂澜,众星捧月,说着要解危济困,铲奸除恶的剑客,那个人就是白玉京吗?
她真的就死了?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
九云心潮难平,想要狠狠扎透这不公的命运,或许是出于对白玉京的可惜,或许是出于对已逝故人的缅怀,九云第一次萌生了想要抓住真凶的强烈情绪。
苏星桥的叹息声传来。
“当然信你,我只是想看看这家伙老不老实。”九云回神,急忙回应,继而她又问道,“把魂魄拘押在一个地方,有这种阵法?”
“呵,有,当然有。”苏星桥冷嘲后竟然再次叹息,欲言又止,最后视线越过九云,望向黑黢黢的天空,“阴家禁术,拘魂阵。拘禁灵魂,使其不入轮回,不得往生。”
“这个阵法你不需要了解太多,问清楚那个黑衣女人是谁就行。”他认真地看着九云,强调。
阴家?白玉京为何会阴家的阵法?九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苏星桥也不会给她解疑,她只能再次将注意力放回怨鬼身上。
“那杀死白玉京的人,那个黑衣女人,你认识。是吗?”她的身体随着激动而轻微颤动,快了,就快要掀开那个黑衣女人的面纱了,杀死白玉京的真凶......
话音刚落,这怨鬼猛地一颤,身子在地上蜷曲再蜷曲,嘴巴一张一合,双手不断抓挠自己的身体,划下道道血痕,腰耸起来,又徒然瘫下去,四肢抽缩。
“那个带着蛊尸的黑衣女人,你认识是吗?”九云又问。
但还是没有反应,怨鬼仍旧在地上不断扭动。
“怎么回事?”
怨鬼的眼眶竟然流下血泪,它咚咚撞墙,撞得牙齿一颗颗掉落,最后怨恨而阴郁地说出几个模糊的字:“白玉京......白玉京,是她,是她。”
九云仔细辨别它的话:是她?
谁?
“你认识她对吗?她是蛊师中的一员,对吗?”
然后怨鬼的身体瘫在地上,胸腔不断鼓动,突然,一只黑色蠕虫破体而出,怨鬼的魂体随之像气泡一样炸开。
九云伸手想要拢住它的灵魂,却什么都没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魂魄在掌间宛如流沙般消散。
“砰”的一声,它变成了漫天雾霭,什么也不剩。消散前它的目光猛然转向了九云,死死盯住,眼里充满了怨恨和不甘。
而那只蠕虫也化为乌有。
雾霭化雨,寂静无声。
九云的心渐渐崩落,向着无尽的深渊坠去,“鬼虫,有人在它的魂体里下了鬼虫。看来,她并不想我们知道她的身份。”
火光被雨点扑灭,冒出呛人的白烟。
暗浊而湿润的黑夜里,白烟蒸腾,薄雾空蒙,纯白的烟雾似乎也想要把这黑夜填满,把这黑夜染白。
“真相或许会被人掩蔽一时,但是绝不会因此湮灭。”九云自言自语,“那些死去的人,总有人会替他们讨回公道的,一定会的。”
说完看向苏星桥,笑了出来,仿佛将郁气一吐而尽。
但是——
“你到底是谁?”他拔剑,横扫斜挥,语声冰冷锋锐:“控魂术,阴家的术法。”
九云振袖而起,身姿看似轻飘,但眨眼便晃出几丈远,“你这人真是霸道不讲理,有话好好说嘛,不要无缘无故拔剑呀,刀剑无眼,伤了人怎么办。”
她从容叙说:“这是我十六岁时自创的掌法,与阴家一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