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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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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眠看着这一幕,他的视线从少女颤着的手移到青衣男子的背部,心间莫名的发颤。

过了许多年后,他才知,这是一种心疼的感觉。

未眠忽而想起件事。

程于将他扔给与夺楼楼主后,楼主看他半响,给他接了第一个任务。

那个任务是杀一个人。

那是未眠第一次杀人。

血液洒在他的面上时,他感觉到了解脱,脑海里控制不住的响起了程于骂他的话“学了这么多年武功,杀人的时候,倒是连剑都握不稳”。

剑柄被他紧紧的握住,细雨倾斜而下。

他茫然无措的看着被他杀死的人,心底一片空落落的。

他沿着山路向前走。

山路并不好走,泥泞沾在他的衣裳上。

他脚下一滑,彻底的摔倒在路面。

未眠用衣袖掩着面,就这样,躺在泥里。

雨下了很长时间,草木被打得湿漉漉的,凛风偶尔吹拂着他的衣裳。

未眠睡着了。

他再次醒来,是被吵醒的。

小姑娘围坐在他的身边,一直在用手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很大:“你起来啊,会不会死了啊。快点起来啊。”

小未眠烦躁的将衣裳从她的手中扯走,嗓音也带了些嘶哑:“烦不烦啊。”

小姑娘没管得上他不耐烦的语气,反而长出一口气:“你没死啊。”

小未眠烦躁的将手移开,仰面看向她。

不知何时,细雨停了,月光轻柔的浮在草木上,映衬出小姑娘清亮的瞳孔和脖颈间的红痣。

她的眸中带着诚挚的担忧,又抬手触在他的额前,惊呼一声:“你发烧了啊。”

小未眠扶开她的手,恹恹的应了句:“嗯,你能不能别说话啊。”

他又闭上了眼。

静谧的夜空中,唯有风声轻轻浮动起来。

他的手臂被极轻的戳了戳,耳畔边响起极轻的声音:“发烧,要去医馆的。”

小未眠“嗯”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蝉鸣声响起,小未眠烦躁的睁开眼睛,仰面看着蹲坐在他旁边的小姑娘,嗓音闷闷的:“你怎么还没走?”

小姑娘抱着双腿看向他,眸光清亮,又重复了一遍:“发烧,是要去医馆的。”

小未眠“哦”了声,他的嗓音闷闷的:“我没有银两。”

小姑娘和他对视一眼,无措的垂下头,也闷闷道:“我也没有。”

小姑娘从自己的衣裳中摸了摸,掏出油纸包。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油纸包。

油纸包发干,里面却呈现出颗松子糖。

小姑娘拿起松子糖,塞进小未眠的唇内,眉眼弯了起来:“我还有块松子糖。”

甜丝丝的味道在体内融化。

小未眠茫然无措的看着她。

两个穷鬼又对视一眼,月光轻轻的笼在他们的身上,却又不知为何同时别开面来。

蝉鸣在山林里响起,不知过了多久,小未眠偏头看她,闷闷开口:

“我缺了个名字。”

楼主说,

他若是杀了这个人,就要进与夺楼的,是不能用以前的名字的。

小姑娘眸光清亮,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夜深了,我们都没有歇息。要不你就叫未眠吧。”

小未眠也看她半响,撇了撇唇,又偏过了头,看着泥泞地,闷闷开口:“不要。”

他的嗓音又轻又低:“好难听的名字。”

小姑娘又小跑到他的面前,蹲下看他:“真的很难听吗?”

她闷闷道:“这是我今日偷…读的诗句,你不要和其他人说。父亲若是知道了,会骂我的。”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她看着他,固执的要一个答案:“真的很难听吗?”

树叶簌簌响起,偶有被风吹落在小未眠的手边,他捏紧树叶,嗓音里带了些别扭:“不难听。”

余光却扫到她的衣角。

小姑娘穿得衣裳并不好,泥泞沾在她的衣角上。

未眠闷闷的想,

她或许需要身衣裳。

他又闷闷的想,

他也没衣裳。

日光轻轻穿透云层,浮在草木上,散出细碎的金光。

小姑娘惊呼一声,连忙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她走了两步,衣角被人拉住。

小姑娘扭头看了过去,听见他的嗓音湿漉漉的:“你…你叫什么名字?”

光影浮在她的面上,弱化了她的轮廓,只能看见她那双清亮的瞳孔:“我叫沅芷。”

她的眸光很亮,偷偷的、小声的说:“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很好听吧。”

山林又静了下去,空无一人的荒山上,忽而响起道湿漉漉的嗓音:

“很好听。”

未眠的指节蜷缩了下,眉目含笑,他抬步走了过来,用手按住沅芷颤抖得吓人的手臂,又随意的提起长剑,刺入青衣男子的身体。

□□被刺透的声音响了起来,血液喷射出来。

沅芷无意识的捏了捏指节,满脑子都是“我杀人”了,她的手又抖了抖,眼前一片眩晕。

慢条斯理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响起,那人慢悠悠的将尖石扔在地上,瞥了她一眼:“你就用石头扎了他一下而已。”

“你不会以为是你杀得他吧,”未眠伸出指节放于她的下颌骨上,将她的面容抬了起来,眉目带着近乎天真的残忍,下巴指了指倒地的人:“我杀的。”

沅芷恍惚一瞬,她抬眸茫然无措的看向未眠。

她的头发在行走中,被凛风吹散,现今更是多了些凌乱,唇色也吓得苍白,唯独那双眼睛又大又圆,一如以前。

未眠敛起眼帘。

捏着剑柄的指节略微蜷缩了瞬。

凛风吹打在她的发上,好像更乱了。

他想,她有点可怜。

连头发都没人给她梳。

未眠下意识的移开了视线,嗓音懒洋洋的:“好了,你将这蛇的尸体收拾一下。”

他的剑尖欢快的落到雪面,双眼亮晶晶的看向满地的尸体:“今日我们吃蛇羹。”

未眠的话音还没落地,余光就瞄到沅芷的身子摇晃了下。

他也不嫌雪面脏,背靠着树坐在雪面上,声音慢悠悠的:“别装晕。”

沅芷咬了下舌尖,但身体负荷实在是太大了导致她控制不住的眼前发黑,脑中混沌,直接跌倒在地。

“彭”得一声落地声。

未眠的眼眸略微张大,他低眸看着沅芷,用手戳了戳沅芷的指节:“你真晕了啊。”

她的面色和唇色都极其苍白,鼻尖却冻得通红,长睫和雪花落在她的面颊上,却显得多了份鲜活。

未眠垂眸看她,下意识的收回了指节,无意识的舔了舔唇瓣。

她可伶得,好像有些,可爱。

片刻,未眠又正大光明的抬手戳了戳沅芷的指节,苦恼的看着她,嗓音懒散:“可是我不想动啊,怎么办啊,我怎么捡回来个麻烦精呢?”

沅芷是被疼醒的。

五脏六腑似是被人抛出来又安上的疼。

沅芷不自觉的舔了下干裂的唇,她的手指动了动,望向四周。

这个屋子的陈设仍旧简陋,床边却摆了个简易的火炉。

沅芷刚想起身,便听见门外有开门的“吱呀”声,她探头望了过去。

“女郎的身体在雪夜里受损过多,”前方的是个白胡子面容褶皱较多的老人,后方是那个绛红色:“我开几副方子,若女郎身子不适,再来找我。”

身后那个绛红色若有似无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长而卷的睫毛一扫,扫见半阖着眼的沅芷。

绛红色眸光一亮,沅芷直觉不好,她又阖上了眼。

脚步声临近,被子被人捏了下。

沅芷蓦然抬眸,与抓着被角坐于床榻上未眠对视一眼。

未眠的面色枯黄,杂乱的眉毛搁在面上,很普通的中年男子模样,连身上的衣裳都是普通的灰衣。

唯有那双弯如月牙的眸子透出几分熟悉来。

他向大夫指了指睁着眼的沅芷:“您给我女儿说,我天生脑子笨,记不住。”

老大夫看着瘦骨嶙峋的沅芷,叹了口气,对着那双因为面容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心疼的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老大夫似乎只是为了交代这句话,他说完后便离开了屋子。

窗棂外的积雪上出现道被车轮碾过的痕迹,不久,便被下一场雪覆盖起来。

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未眠摸了摸面容,将手伸在温水中,细细的洗掉面上的胭脂,露出那张清俊的少年模样。

沅芷面露惊奇,但仍抿了抿唇:“谢谢你。我没有铜板,还不起药钱。”

未眠无辜的向沅芷眨了眨眼,举起手来,晶莹剔透的水滴从他的指节上滑落下来,嗓音无辜道:“事先说好,我给你付银两,你以后是要还给我的。”

沅芷又抿了抿唇:“若是我还不起怎么办?”

未眠的视线扫过沅芷。

他的眸光很正常,并没有任何轻视感,似是在估量沅芷是否能还清她的债务。

未眠看着她的眼睛,却不受控制想到了那次取名的后续。

又过了几天,小未眠一如既往的趴到枝桠上,阖起眼帘,准备睡觉。

山路上却响起窸窣的声响,小未眠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些什么,迅速的睁开了双眼,抬眸看了过去。

小姑娘拿着篮子,蹲在地面,不知在干什么。小未眠看她半响,突然出声问她,嗓音湿漉漉的:“你在干什么啊。”

小姑娘似是被吓了一跳,她抓着篮子的手紧了紧,又抬眸看着出声的那棵树,嗓音又轻又低:“挖野菜啊。你这些天吃得都是这啊。”

小未眠半响才慢悠悠的应了腔,他坐在枝桠上,嗓音从层叠的树枝上往下传,莫名显得闷闷的:“沅芷,我要走了。”

山林里一片寂静,又过了半响,小沅芷才轻轻的应了一声:“哦,那你要小心点啊。”

枝桠摇晃,他的嗓音被潮湿的雨意染得湿漉漉的:“沅芷,我现在只有一颗珍珠,但我以后会有很多的。”

“沅芷,我能养活我们两个的。”

他的嗓音蓦然变得很小,闷闷的,却似乎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欢喜:

“沅芷,你要不要和我走啊。”

小姑娘摇了摇头:“我家里还有位经常醉酒的父亲,不能和你一起走。”

枝桠簌簌,过了半响,珍珠从枝干掉落在沅芷的篮中。沅芷惊疑的“唉”了声,抬眸仰面看着枝桠。

枝桠上再也没有了穿着黑衣的小少年,唯独风声簌簌,残留在树叶上的雨滴也顺势掉落在沅芷的面上。

她眨了眨眼,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未眠“啧”了一声,他把玩着手腕上的佛珠:“算了,我鲜少看人顺眼。”

未眠忽而靠近沅芷,起了逗弄心思:“要不你把你自己卖给我。”

沅芷摇了摇头,眸光清明:“我会还上你的银两,我不卖身。”

未眠突然远离她,面露惊恐:“卖身?我的清白身子怎能让你给占了。”

沅芷木然的看着他发疯。

他那身装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再不济也是个吃穿不愁的。

估摸着跟横塘县令的那个肥头大耳的儿子一样,老早就有通房丫鬟了。

哪里来的清白身子?

未眠看着她的表情,眼眸张大了些:“你不相信我!”

“小、气、丐。”

“你竟然不相信我。”

未眠猛然站了起来,他腰间别着的长剑摩擦着衣料,发出“沙沙”的声响。

沅芷看着他一惊一乍的声响,心下有些发笑。她的身子倒是不太疼了。

未眠又看向她,似是又有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你叫我什么?”

沅芷看着他,试探道:“恩人?”

未眠笑了起来,他从身后变出个油纸包,笑意低懒:“你狗腿得很不错,送你了。”

沅芷立马接住,言辞恳切道:“谢谢恩人。”

未眠一高兴,便将伙计熬好的中药端给沅芷。

油纸包里面,是蜜枣。

沅芷定定的看着蜜枣。

她端起碗,一口气将药喝完,重新放在桌面上。

油纸包上放了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他捏起蜜枣放于唇边,望向沅芷,很无辜的说道:“我可没放毒,你为什么不吃?”

沅芷将视线重新放在油纸包上,唇上却一热,蜜枣轻而易举的探进她的口唇。

药汤的苦涩被甜滋滋的触感霸占。

沅芷僵在原地。

窗棂未开,细雪飘落于地面。

他看起来很少笑,声音却总是含些笑意。性格也诡异的很,似乎做什么事都随心之举。

汩汩的沸声击打着茶盖,白烟袅袅而上,弱化了他的眉目,他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眸子。

未眠眼皮一掀望向沅芷,声音懒散,冲她招了招手:“小乞丐,过来。”

沅芷从床榻上下去,站于未眠旁边:“恩人,怎么了?”

未眠的眉眼弯了瞬,他似乎是被逗笑了。不过笑意在他的面上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样子。

他抬手指了指旁边的竹篾,嗓音含笑:“小乞丐,把它拿过来。”

沅芷捏起竹篾,递给未眠。

细雪在窗棂外洋洋洒洒的飘散起来,凛风吹过枝桠发出“嗦嗦”的声响。

火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屋内倒是片温暖。

蒸腾的热气笼在上方,沅芷隔着层袅袅的白雾,她抬眸看着未眠。

未眠的手很好看,他拿起竹篾,手背那层薄薄的肌肤下的青筋似乎鼓了起来,长而卷的睫毛垂落在面上,形成片阴影,衬得他的面容多了些脆弱。

竹篾和木料在他的手里很快的形成张木制的面具。

白雾散在他的指节上,带了些湿润。

汩汩的声响敲着茶盖,沅芷的长睫晃了起来,她抿了抿唇,就听见含笑的嗓音越过白雾传到她的耳畔。

“药汤要蒸干了哦。”

他的嗓音带了些戏谑,沅芷的面上染了层红,她慌里慌张的将视线从他略微湿润的指节上移开,看向茶盅。

汩汩的声响不满的抵着茶盖。

沅芷捏起旁边的破布,她将药碗端了下来。

未眠将面具贴到面上,扭头看她。

那是个狸猫样式的面具,搭在他的面颊上,明显小了许多,显得有些呆笨。

沅芷控制不住的弯了下眉。

唇角被他用两指抵着,温热的气息传来,带着懒洋洋的调侃:“你笑了哦,下次,可不许不笑了。”

他的指节微凉。

沅芷控制不住的抖了下,酸涩的药香也似是越进她的心间。

她的长睫颤了起来。

未眠松开了手,他垂眸将面具摘下,嗓音慢悠悠的:“小乞丐,将胭脂递给我。”

沅芷摇了摇头,诚恳道:“恩人,我不认识胭脂。”

眼前却蓦然出现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离他近在咫尺的胭脂盒,在面具上绘了几种颜色。

长春色映在狸猫面具上,妖异又漂亮。

未眠戴上面具,弯着那双眼眸。

他的面貌被面具遮盖,只露出光滑细腻的下巴。

未眠眸中带了些笑意,他望向沅芷,声音戏谑:“小乞丐,我长得好看吗?”

“恩人自是极好看的。”

未眠狐疑的看着沅芷。

这小乞丐像只猫,若是有危险,便狠狠地露出自己的爪子拼得鱼死网破也要划破敌人的面孔。若是有好处,便试探的藏起爪子,露出柔软的肚皮。

未眠将视线在小乞丐过分大的眼睛上,转了两圈,勾了下唇,声音却带着刺骨的寒凉:“你想学这?”

沅芷一愣。

她自是想学。

但上书院都要交钱,更何况是做面具。

她摇了摇头:“不想学。”

她说得言辞恳切,斩钉截铁。

未眠不免看了她一眼,勾了下唇,笑意张扬又恶劣:“我本身就不想教你。”

未眠的嗓音又轻又慢,却忽而抬手捏起面具,贴在沅芷的面上。

屋檐上的细雪啪嗒得落于地面,略微湿润的指面在她的面上一触即离,还留有温热的面具严丝合缝的搭在她的面上。

她呆愣的看着面前的少年歪了下头,嗓音慢悠悠道:

“还挺好看的。”

炉子的火燃得越发旺了起来,她的耳畔不知不觉的染上了抹红。

沅芷的指面下意识的触了下耳畔,又无意识的垂落下来。

她偷偷的想,

怎么有点烫。

作者有话要说:《未眠游记》:“她用我的小珍珠救了个人,她真可恶。”

“她浑身都是伤,身体也感染了寒气。”

“雪花落到她的面上,她好可伶。”

“她真的又可恶又可怜。”

“不对,又可怜又可爱。”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出自先秦屈原的《九歌·湘夫人》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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