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雪野茫茫。
人群似晕成墨,借着透过枝桠的光影,隐隐约约的落在冰湖上。
马蹄极轻的踩在冰面上,落于冰湖中的红影晃动了瞬。
冰面倒映着,红影似贴到了马背上。
透过微弱天光,只能隐约看清红影似是又动了瞬,剑光落于冰面,他的声音极轻,嗓音疏朗又低懒,说了句:“白玉。”
红影座下的快马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
白玉嘶吼一声,带着少年迅速冲进了密不透风的山林中。
他这一动。
剑光彻底砸在冰面。
咔嚓一声,冰块掉进水面,扬起几尺高的水帘,带来刺骨的凉意。
墨色落于湖面,搅动开来。
风声凛冽,有人喊道:“世子!”
雪粒压得人昏沉,被这凉意一灌,多了些清醒。
冰面化成水横隔于墨色与红影之间。
视野触及只能看到红影凝成个黑点,被密不透风的枝叶一压,似转瞬便消失在原地。
墨色搅动开来,纷纷向后看去。
这群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江南人,个个人高马大的,严寒冬日里,大部分竟只穿件单薄的衣衫。
队中的女子高束着马尾,她面容沉静,着身普通黑衣,手按于半空中,嗓音冷淡:“还有要事在身。”
“一个蠢货,”她的视线扫过众人,嗓音寡淡,却蕴着怒意:“他最近内功进步良多。”
“喻之,你带队人找到他后,将他绑回来。”
墨色在冰面彻底晕开,传来道刻意压低,显得沉稳内敛的声音。
“是,军师。”
积雪挂于高大的树干上,稀碎的光影勉强从中挤了出来,洒在地面上。
雪地中,狼群那身蓝灰色的毛发尤为显眼。
枯木挂着积雪直指天际,沅芷不自觉的眯眼看向几乎戳穿日光的枯枝,低眸之时,却见周身光影浮动,看不大清晰。
胃部痉挛的抽动了下,沅芷使劲的闭了闭眼,勉强找到些神志。
她搓了搓发僵的手背,捧起白雪,勉强的吃了下去。
积雪入胃,倒是让她干裂的唇部显得湿润了些。
凛冽的风声将不远处狼群的嘶吼声带进她的耳中。
心下的恐惧早已在长久的逃命中,散去大半,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勇气。
沅芷动了动僵硬的手,借着粗大树干的遮掩,回头看了眼狼群的位置,视野却蓦然被双铜铃大的双眸占据。
蓝灰色,应当是个很好看的颜色,但加注着死亡的威胁,就显得难看了许多。
她认得这只狼。
狼群的头狼,眉间的血迹斑斑,这是她与它们周旋三天,才勉力做到的事情。
雪野茫茫。
人与狼遥遥的对视着。
沅芷紧握住手心的尖石,眼眸也死死的盯着头狼,然而她的背部却无力的靠在粗糙的树面上。
她不想死,但现在看来,应当是做不到了。
头狼似乎是在判断这个人类的虚实,看着她牢牢的靠在树干上,似是没了危险。
它后肢发力,跳动起来,直冲元芷。
沅芷的眼睫颤了颤,长期的未尽食让她神志模糊,但对求生的需求仍是要求她牢牢的抓住手中唯一的武器——尖石。
沅芷咬了咬舌尖,疼痛让她的脑子更加清醒起来。
头狼越过来的时候,她眸光一闪,借着光滑的雪面,扑到它的身下,手中的尖石使劲的钉在它柔软的腹部。
头狼狰狞的叫了起来,后肢将沅芷踢了出去。
沅芷被迫的滚在雪地上,刺痛让她的神识越发清醒起来。
幸好粗树挡住她的滚动,沅芷的背部重重一击,鲜血梗在喉间。
但沅芷知道血液对狼群的吸引力,又只能将鲜血咽了进去。
好疼啊。
全身四肢,好疼啊。
书中的凌迟大致就是这样吧。
光影交错浮动起来,眼前的白芒褪去,成了混沌的黑暗。
好疼啊,为什么她这么疼啊。
眼眶酸涩,却被过冷的天一冻,水液又彻底的别进眼眶中。
凛冽的风声似乎静了一瞬。
沅芷强迫自己睁开眼——就算是死,也要看看自己死在哪只狼手里。
她做鬼,也不会放过这只狼的。
光影浮动中,视野却被一片绛红色代替。
风声猎猎,拂过绛红色的大氅,露出里面的金丝琼花纹,锋利的长剑倒映出元芷的面。
不过片刻。
血液散在剑面,笼盖在剑身上。
沅芷的面也彻底得混沌到看不清了。
绛红色扭头看向她。
早已麻木的四肢似是灌入了热意,心脏延迟半瞬,极缓的跳动起来。
她从未见过如此震撼人心的场景。
也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皮相。
鹅毛大雪纷扬而下,天地雪白一色。
他的周身是张扬又热烈的红色。
绛红色的大氅松松垮垮的搭在他的肩上,金丝琼花腰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高马尾极其自然的垂落在肩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背薄薄的一层肌肤下是跳动着鲜活的生命。剑柄被他的两指捏着,染满血的剑身大喇喇的暴露在空气中,剑尖抵在雪面上。
血滴顺着剑身滴落下来,极轻极缓的一滴,似乎钻进沅芷的心尖。
他的身影被光影笼着。
肤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衬得唇色更红,眉目秾丽却又干净。
他的眼型狭长,这种眼型看人的时候,大多会带上几抹缠绵的艳色。
可他的举手投足间,却似是把出鞘的长剑,带着极致的冷意。
他的身后,
头狼狰狞的横隔在雪地之上,飘扬的粉末连同雪一样洒在头狼的尸体,顿时被化成血水。
艳红色的血液铺洒在雪地上,又被迟来的冰一冻,刺目得让人落泪。
沅芷长期白茫的视野被霸道又凌厉的红色侵占起来。
天与地同色,空茫的雪野中。
胸廓中的心脏从缓到急,迫不及待的跳动了起来。
她不自觉的屏着气。
沅芷怔愣的望向他。
长而浓密的睫毛动了下,绛红色歪了下头,高马尾也随着他的动作耷拉在背后。
他活动了下手腕,剑尖也随即从雪面上移走,却直指在沅芷眼前一寸。
她的瞳孔缩了下,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的尖石。
绛红色微阖着眼帘,垂眸看着她,笑意低懒。
他微微的敛起眼帘,似是捉弄到她似的,眸中闪过抹戏谑的笑意,又慢悠悠的收回了长剑。
绛红色有些嫌弃,他骑着马绕着沅芷走了半圈,似是在考虑是否将这个脏兮兮又骨瘦如柴的人拉上马。
沅芷抬眸看他,动了动唇,艰难的从喉间挤出句话:“求你,救我。”
她的声音嘶哑,又添了句:“我会有用的。”
这人不仅长得难看,声音也很难听。
脏污的眉目间都是往上爬的功利。
他向来最讨厌这样的人,却又不知为何让白玉停了马蹄。
这人的眉眼间爆发出巨大的喜意,手往上伸了伸,似乎以为他要救她。
少年忽而笑了起来,张扬又恶劣。
绛红色捏着剑,用唯一未染血的剑尖挑起沅芷的下巴,吐出了第一句话,嗓音也轻又慢:“想要我救你啊。”
他的笑意低懒,嗓音却哑得很,声音也懒懒散散的:“再求我一遍啊。”
少年眼睁睁的这人鸡爪似的手紧紧的抓住了白玉的前蹄,抬眸看他,嗓音坚定又清晰:“求你,救我。”
她的眉目仍是功利性十足。
但那双眼睛却清亮得不像样子。
要不杀了他吧,这玩意看着就是个麻烦。
少年把玩着长剑,漫不经心的想着,面上却是一片笑意。
绛红色这样想着,似是恶作剧成功一样,很轻的笑了起来。
哪怕他眉梢间都是冷意,但绛红色的长相极好,这样笑起来的时候,面上也平白多添了几分秾丽:“但我,不想让你上马呢。”
他话音落地。
白玉突然嘶吼一声,被“鸡爪”抓住的前蹄猛然跪在地上。
枯树的积雪也因此砸落在他的肩上。
不算疼,却足以让他怔愣在原地。
绛红色的眸中闪过抹错愣,眉目也难得发懵。
小乞丐手中的尖石血迹斑斑,向他露出一个笑,眉眼弯弯,眸里却全是狠意:“那你也留在这里吧。”
血腥味飘洒在空中。
震动声在他们的身后响起。
狼群,追上了。
少年轻皱了下眉,看着小乞丐眉目的功利性,又看向那双狠意尚未消散的双眸。
那双眼眸的形状极为漂亮,瞳孔也清亮得让他觉得有些熟悉,按在这副脏兮兮的面上,倒是平白多了些可惜。
他不太情愿的伸出手来:
“小乞丐,上马。”
沅芷的手顿了下。
她不知绛红色为何突然改变了注意,却别无他法的抬手紧紧握住绛红色的手。
绛红色手臂稍一用力,便将沅芷拉到马背上。
绛红色不解的歪了下头。
意料中的排斥并没有出现,反而只有一种感受,这个小乞丐好轻啊。
沅芷刚一上马,便感受到铺面而来的暖意。
但她时刻不敢放松,手中仍是紧紧握住已有血斑的尖石。
少年敛起眸中的复杂,压下心间的熟稔感。
他一拉缰绳。
白玉本跪着的前蹄又站了起来,快速的在雪野上飞奔起来。
白玉跑得很快。
刚才前蹄的受伤似乎并没有给它带来什么不便,沅芷越看越心惊。
不仅是身后的狼群威胁,更是少年突发奇想的善心。
少年掀开眼帘,看向一望无际的雪野。
白玉刚才被小乞丐伤住了,跑得越来越慢了啊。
身前的小乞丐又不知在想什么向上爬的东西。
少年轻皱了下眉,他怎么捡回来个祸害来?
绛红色的臂膀用力的横在元芷的肩上,喉结滚动中,带了点热气喷洒在元芷的耳前,嗓音虽轻却带了些警告:
“再乱动,就把你丢下去。”
沅芷不敢再动了。
视野中却突然出现双手,那双手极其苍白,骨节分明,捏着把形状奇怪的壶。
酸涩感瞬间盈满元芷的鼻间。
她一怔,壶口便对准她的唇边,灌了她满唇的不知名液体。
白玉颠簸着,沅芷被古怪又浓郁的液体呛了满口,却又不敢咳嗽,生怕这人将她丢下,憋得满面通红。
酸涩劲烈,几乎遮盖住药味的清香。
沅芷只感觉四肢百骸像是被刀子凌迟着,疼痛感从她的嗓子一直蔓延到她的四肢。
两处脸颊却被捏住,身后传来绛红色张扬又恶劣的笑声:
“小乞丐,呛住了,为何不咳嗽呢?”
沅芷别开脸,眸中带了些狠意。
她咬住绛红色的手背。
身后传来装作呼痛的声音,绛红色的嗓音含着笑,浪荡又张狂:“疼疼疼,小乞丐,你的牙口挺好的啊。”
不远处是紧追不舍的狼群,身后却是少年笑得发颤的胸廓。
沅芷难得在这刺骨的冷意中,感受到了片刻的安心。
腰间一松。
沅芷的心高高提起,生怕他将自己扔下去,却听见他的声音低低懒懒,似是没睡醒一般:“小乞丐,我下去吸引狼群的注意。”
沅芷一怔,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她也能感受到马儿的速度正在变慢。
若是这样的话,他们两个都活不下去。
既然绛红色都这样说了,生的机会就留给她吧。
沅芷管都没管身后的绛红色,学着他的动作拉起缰绳,往前跑去。
身后似是传来疏朗的笑声,却被沉沉的压入积雪中。
少年提着长剑站于雪面,他眉目舒展,活动了下手腕,叹了句:“也不知道为什么捡个白眼狼回来。”
他的眸光带了点恶劣,嗓音轻慢:“一会再解决你。”
绛红色勾了下唇,似是想到刚才那个小乞丐的样子。
狼狈不堪,一双眼却亮得发光,用块尖石从狼的腹部而出。
面和手全是血,却警觉的用雪水将血腥味冲淡。
空茫的雪野中,少年笑了下,唇边的酒窝若隐若现,漆黑的瞳孔隐隐能看出暗红来。
长剑划开雪花,风声停了瞬。
他的身姿极快,长剑被挽起漂亮的剑花,刺入野狼中。
少年的笑意更甚,面上的酒窝若隐若现,嗓音懒洋洋的:“我刚好缺了套狼皮。”
雪花落在他的长剑上却又快速的掉落在雪面上。
血液滴落在他的脚边,连带着枝桠上都不可避免的挂了些血。
他的嗓音懒洋洋的,提不起什么兴趣,手中的杀招却凛冽:“而你们,刚好多了条生命。”
缰绳在沅芷的手面中摩擦着。
凌迟感结束,轻缓的药力缓缓的遍布她的整个身体,她难得感受到四肢的轻松。
沅芷的身体热了起来,僵硬了许久的手也暖和了起来。
沅芷的睫毛颤了颤。
刚才的东西是,药水。
雪落在她破烂的布衣上,却衬得她像个披着人皮的野鬼。
白玉不停的颠簸着,似乎不愿带白眼狼。
元芷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眸中带了些无措的茫然,她听见自己说:“你能找到他吧。”
白玉疑惑的转头看了眼身上的小乞丐,似是听懂了她的话,猛然拐弯带着她飞奔了起来。
沅芷紧紧的拉住缰绳,凛冽的风将她身上的衣裳吹打得不成样子。
雪野上的高树矗立在原地,枯枝上的积雪偶有打落在地面上。
凛风将视野变得更加开阔。
雪野的尽头站着个少年,他通体血红,白净的面上也沾了几分血液。
少年站立之处,满是鲜红。
他一手捏着剑柄,倚在树干上,掀起眼帘极轻的看她一眼,笑意低懒玩味。
“白、眼、狼,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沅芷直觉心下危险,想转头就走。
那把沾满血的剑尖却直直的抵在她的脖颈处。
“你来得很是时候啊,”少年的眉目中仍带着笑,嗓音很松散,慢条斯理道:“我正想过去,一剑杀了你呢。”
他的嗓音很轻,似是在说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可沅芷却浑身僵硬不敢动,长剑擦过她的脖颈,似乎正在找下手的地方。
沅芷勉力的压下纷乱的心神。
她不想死。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于两人之间。
沅芷坐于白玉上,少年靠于树干之上。
长剑横在两人中间,雪落在上面顷刻便化为水液。
沅芷低眸看他,破败的布料随风而动,脏污的面上却一片沉静:
“我虽不知,你为何救我。”
她翻身下马,剑尖仍横在她的脖颈处,却没有任何刺痛感。
沅芷放下心来,她抬步向前走。
少年看着她不断逼近,眉目的功利连掩藏都不掩藏的明晃晃在展现在她的面上。
他手中的长剑却下意识的随着她的动作往后缩,少年的眸中闪过抹恼怒的无措。
功利映在她的眉眼中,可她的瞳孔清亮,言辞恳切:
“我没有其他想法。”
“我只想活下去。”
她提步上前,言辞诚恳,瞳孔清亮:“恩人,你救下我,你不会后悔的。我会很有用的。”
少年勾了下唇,嗓音带着明显的嘲意:“你刚才,可是又想让我陪着你一起死,又想丢下我。”
他弯唇笑道:“你以后会很有用的。”
他懒懒的应了腔,嗓音含笑:“第一件事,估摸就会杀了我这个救命恩人。”
沅芷的脖颈处抵着剑尖,但她的瞳孔一如既往的清亮,她摇了摇头:“因为你刚开始想要我死的。”
她的瞳孔直视着少年,一字一顿道:“我们萍水相逢,你虽从狼群救下了我,但你打量我的时候,就想出剑杀了我的。”
“我为什么不能丢下你?”
少年笑了下,嗓音懒散:“你说得对。”
沅芷摇了摇头:“但你确然救了我,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少年的手顿了下,他忽而收回了长剑,笑意懒散。他的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高马尾晃动起来,身子擦过沅芷,要笑不笑:
“活着有什么好的?嗯?小乞丐?”
小乞丐的面上一片脏污,她的长睫垂着,眉目的功利性似乎淡了下去,声音坚定又清晰:“因为我比你勇敢。”
她定定的看向少年,似乎看穿了他的每个找死行径。
她一字一顿:“你想死。”
少年垂眸把玩着长剑,笑意浮现在他的面上,他应了腔,嗓音低懒:“你继续?”
“但我想活着。”
“这世上想死的人有很多。”
“活着,才是最大的本领。”
积雪落在两人的身上,风拂起两人的长发。绛红色忽而抬眸看她。
“又蠢又偏执,”他的嗓音低懒,勾了下唇,长剑落于雪野上,绛红色的剑穗砸在雪面:“可我有点,不想杀你了。”
风落于他的眉眼:“我叫未眠。”
“你以后要叫我恩人,你呢?”
“我也有名字,叫沅芷。”
未眠提着剑的手顿了下,抬眸瞥了眼她,懒懒的应了声腔。
他的视线一寸寸的扫过沅芷,忽而扯唇笑了下,眉眼里露出星点的讽意。
未眠随意的点了点头,高马尾也随之晃荡起来,他翻身上马,向元芷伸出手来:“走吧。”
他的酒窝溢了出来,笑意张扬又恶劣,故意说得很慢,一字一顿满是挑衅:
“小、气、丐。”
作者有话要说:《未眠游记》:“捡了个小乞丐。”
“我不想捡他,但又有点想捡他。”
前期未眠:麻烦,杀了她吧。
后期未眠:媳妇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