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压过水坑,黑框蟾蜍躲在一旁杂草中,声囊鼓起发出一连串的咯咯声。
天暗星屈膝坐在车辕处,驾车也不用心,全凭马匹自由前行,慢慢悠悠,半天赶不了几里路。晌午刚过,日前的残雨蒸发殆尽,正值初秋天还未凉下来,有些闷热。
车厢里的李星辰终于耐不住性子,满是绷带的脑袋探出来询问怎么这般磨蹭。
天暗星在李星辰头顶猛搓了一把,勾着脖子将少年拉到自己身旁,马鞭塞了过去,“嫌慢啊,你来驾车。”
李星辰硬着头皮仿照着挥了挥马鞭,驾字说得犹犹豫豫,他感到天暗星眼含揶揄,把脸别过去,“我又不会驾车。”
“倒也是,那个李星云也不会。那你学不学。”
李星辰沉默不语,末了狠狠地摇了摇头钻回车内。
“阿辰,你也不能总是跟在他身后过活吧?他不擅长的,你也非按着自己不去精进?那他古灵精怪、游戏人间那个劲头你怎么不学去?他那说谎逗趣,哄人卖乖的德性你怎不也一并学了?你想不良帅多看你一眼,那就不能只是学他。李星云会的你得做得比他好,李星云不会的你也该信手拈来。明白你选了条多么不容易的路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李星辰不知想到什么,重重地锤了下木板。天暗星敛下心神不再言语,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星辰磨蹭地坐到天暗星身侧,声细如蚊。“教我。”
“叫声师兄来听听。”
李星辰咬着嘴唇不吭声,天暗星耐心十足地等了会儿,又拿话激他,“你说同样的情景,那个李星云会怎么做?”
李星辰呼吸一滞,闷声道:“定是插科打诨、借坡下驴,若是改个称呼就能得到便宜,他……不会犹豫的……”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所以你犹豫什么呢?”
“我……”
“阿辰,你觉得李星云抢了你的师父,抢了你的人生,从某种层面来讲确实如此。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师兄。”天暗星搂着李星辰的脖子将人箍在怀里,“偶尔也看看自己拥有什么成吗?我呀现在也是无亲无故的,也就你这么一个师弟,宝贝着呢。你这小家伙轴得很,不论不良帅袁天罡存的什么心,他教你功夫,授你任务,已有师徒之实,就是那镜心魔日后动你也得掂量几分。而我这走场子的不良人少帅,这些日来在组织中威望几何你也是清楚的,身份摆着,我罩着,你怕什么?“
李星辰卸了力,抬头去看天暗星,却只见猩红的面具。他忍不住抬手去摸,刚碰到就如被烫到般缩回手。“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知老大他利用我,这说明我有用,我也看清了,不论最后能派上何用,只要我撑下去迟早是不可替代的。老大他没杀我,也没赶我,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我还是想争一争。我知我出身不净、血统不纯,可我终究有着跟李星云一样的血脉,他争得的东西,我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攥在手里。”
天暗星轻抚着李星辰的头顶,“那你可有想过,你想要的东西或许是那个李星云一心想逃离,从来就没有想争过的呢?”
“那我会看不起他,明明有求不来的出身,明明有……老大的真心以待,明明大业唾手可得。局势之下,他逃不掉,他不得不争。终有一天我俩定会在那个位子前一较高低,一辩真假。就现在看,赢的人只会是我。”
天暗星笑了一声,“为什么?只因为你觉得自己吃了更多苦,还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知道的更多?”
李星辰摆正了脸色,“都不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磨刀石,而天子他是刀却不自知,他会断,我却不会。”
天暗星点了点李星辰的额头,\"阿辰你搞错了,你不是磨刀石,其实也可以不是刀,但你自己偏要这样选,旁人谁也没办法。罢了,这声师兄,还得你心甘情愿才好,我不急。“
接下来一路天暗星指点着李星辰驾车,一时辰后已然有模有样赶路飞快了。天暗星见劳动力就位也不客气,放了海东青天际引路,自己钻进车内打盹。
李星辰回头望了望天暗星撑头靠坐车内的身影,又坐正望着树林间未知的前路,阳光打穿浓密的枝叶落在马车上,也给他的周身带去些许暖意。密室之后又过了四年,其中李星辰憋着口气仍旧日日偷窥李星云练功,李星云学医他便学医,天罡诀也一并暗中修炼。袁天罡偶尔会指点一二,李星辰就欣喜得不得了。至于自诩师兄神出鬼没的天暗星,几年内四处奔波,做了不少任务,不良人中威信攀升,江湖中也是声名渐起。他从未在李星辰面前展露武功,只是偶尔跟大帅拌嘴气不过时拼了拼内力。李星辰意识到大帅待天暗星甚为不同,似师徒,似好友,总之在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的袁天罡面前,那个天暗星竟像是唯一能与其平起平坐的人。
天暗星真身为谁,李星辰猜不透,一路看来怕是这天下除了不良帅也没人知道。天暗星功力远超大天位,虽不愿承认,但李星辰也曾想过或许真的对上老大,天暗星也不一定落于下风。天暗星此人甚怪,比起武力他在任务里更乐于搞一些花里胡哨的把戏,医术精湛、做得一手好菜,每每回到旧宅都要做上一桌哄他跟不良帅开心。后来手艺传了出去,偶尔也会有途径的不良人前来拜山蹭饭。天暗星性子讨喜,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江湖上也是朋友多过敌人。就是通文馆、玄冥教那也有几个不计较立场的忘年之交。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天暗星那是来者不拒。
世人看不透天暗星,说是不良人少帅却实在是最不像不良人的家伙。天暗星自己也道,不良人早已解散,部下不知所踪,只剩个虚名而已,他本人没什么抱负也没什么立场,就是一闲云野鹤,四处转转好找麻烦的家伙罢了。
日前天暗星带着李星辰跑了趟钟南山藏兵谷,听说天巧星上官云阙回谷复命,半夜也不知道发什么颠扛着师弟开溜。李星辰一头雾水,这二人关系好得都可以用如胶似漆来形容了,要不是知道天暗星搞出个男女通吃花心色魔的人设,李星辰差点儿就信了二人真成了一对儿,这也没道理躲着走啊?
对此天暗星没好气地用一句“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打听”堵住师弟的嘴,一副打死不再提的样子。
李星辰掏出身上最后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咬着,他正长身体,赶路大半天,着实饿了。李星辰虽然不知道天暗星是怎么做到的,但这家伙就是有本事凭空掏出些意料外的东西,他知道只要自己肯开口卖个乖,天暗星那多得是零食瓜果。李星辰一时也搞不清自己对天暗星到底什么看法,这凭空多出来的师兄过去几年点滴的照应积累得越多,他就越是抗拒不安。李星辰知自己一无所有,又怕天暗星别有所图,又怕这多出来的爱护哪天他一上心就同其它期待一道烟消云散了。
“右边,别走错了路。”苹果下肚,李星辰仍旧饥肠辘辘,却听见天暗星嘟囔了一句,他随口应答,再转头,天暗星没言语,虽看不见脸孔,但从胸口的起伏看来,应该是又睡着了。
李星辰皱了皱眉,这天暗星的觉也着实是多了些。
天边夕阳烧了起来,勾起李星辰记忆里那场躲在不良帅身后目睹的熊熊大火。他勒住马匹放缓车速,手握短剑警惕地盯着不远处不该出现在此时、也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丧葬队伍。
秋风打落叶混了土黄色的冥钱在地上翻卷,一声凄厉的唢呐打破寂静,六人披麻戴孝,三人一组各跪一边,对着正中的棺材开始哭丧。马匹受惊不肯再前进一步,李星辰瞟了眼身后的天暗星,跳下车去,短剑一横厉声问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无人应答。
李星辰嫌唢呐吵闹暗器飞出直取吹奏人咽喉。见人倒下,哭丧者们哭声更加凄厉。李星辰提剑想要一并解决掉,还未等近身,棺盖炸开,一黑一白两道人影飞出,掌带黑气向他面门袭来。
“厉鬼勾魂,无常索命!”女声尖利。
“杨青庭,你死期到了!”男声阴寒。
李星辰仗着人矮身法灵活,后跳躲开这一击。
二人袭击扑了个空,又见是一十二三岁半大少年,功夫俊俏,面容不清,当即觉得事有蹊跷,攻击也停了下来。一时间双方互相打量,都不言语。
是那面纹桃花的妖异女人作闲散状先开口道,“哟,小娃娃,你又是何人,怕不是天黑走错了路?”
李星辰戒备不减,没好气地回道,“呵,老妖婆,我看是你老眼昏花截错了人!”
“牙尖嘴利,我就替你家大人教教你规矩。”白无常打扮的妇人凤眼一眯竟是又要出手,倒是一旁戴着上书“天下太平”高帽的男人拦下了她,“哎,小妹,小孩子说说就好,何必较真呢。”
李星辰心中微跳,比起那心直嘴快的白无常,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黑无常倒是更难对付。黑无常前探作揖,李星辰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小兄弟,敢问杨青庭可在你身后车里?”
“不在。”
“你说不在就不在了?”白无常抢话。
“我说不在就不在。”
“少侠,我们呢是任务在身,也不想凭空生出事端来,要么请车内人下来一见,若真不是我们所寻之人,便立刻让路放你们过去。”黑无常依旧好言好语。
“玄冥教的黑白无常何时这般好说话了?”李星辰反唇相讥这下寸步不让,他虽年幼到底习的是天罡诀,心有决意不敢懈怠,隐隐已进入小星位。他观对面二人武功应还不到中星位,只要他提高警惕未尝不能一战。况且大天位以上的天暗星还在自己身后躺着呢,实在不敌天暗星断不会让他身处险境。
先前天暗星的话李星辰上了心,对敌亦是不可多得的经验,想到此处李星辰挥剑冲出与那黑白无常二人战作一团。
“大哥,这小家伙若不是疯了,就是那前朝余孽确在车内。你牵扯着他,看我取那杨青庭狗命。”白无常躲过李星辰的剑锋,虚晃一掌飞身后撤,趁黑无常顶上换位的档口,绕过少年直逼马车。
李星辰也不追,专心对付黑无常,他显然是知晓黑白无常手段的,十几回合下来,黑无常竟是没空施展他拿手的尸毒。
见李星辰并不慌乱,又似乎对自己知根知底,黑无常心下惊骇,那杨青庭是文官,善修坝耕作,治理乡野,不可能对江湖事知晓过多,也不可能身侧得一小星位童子护卫。
思及黑无常大声提醒,但已来不及,白无常将将贴近马车,恐怖的威压爆发开来,直把白无常震得吐血倒飞撞到树上。
“宣灵!给我滚开!”见妹妹重伤,黑无常不再游戏,一掌震碎了李星辰的短剑,踏着少年的肩头朝白无常方向扑去,但那自马车冲出的黑影比他更快。尘埃落定时,黑白无常带来的人尽数死亡,戴着铁质鬼面的男人掐着白无常的脖子将人举起,侧过脸对着黑无常冷冷地命令道:“跪下。”
黑无常扑通一声跪在天暗星面前不住磕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阁下大人大量绕过我家妹子,小人愿当牛做马以偿大恩。”
“嘘。”天暗星定眼瞧了瞧这对诠释了什么叫乱世小人上位的常家兄妹,沉思了会儿,一甩手将白无常常宣灵扔进黑无常常昊灵的怀里。还未等常昊灵给猛咳不止的常宣灵顺过气来,眼前一暗,那身份不明的面具人竟是在他面前蹲下身,更是上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常昊灵瞪大了眼睛。
“你们兄妹倒是长得挺好看的。是亲兄妹吗?听说你们的功法要双修?真刺激。”
这话一出把一旁收拾断剑走过来的李星辰气得直翻白眼——什么人设,这天暗星分明就是好色吧?!
常宣灵只顾着咳嗽,不然高低也要骂上一句有病。
常昊灵自诩自己是个没脸没皮能屈能伸惯了的人,也知自己行的都是罔顾人伦、不忠不义的事,但这般被拿出来说,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愣在那了。
“这样挺好,少点儿算计,看着也像个白面公子哥。我说姑娘,身子弱了些吧,我刚也没使多少力。“天暗星指尖运气在常宣灵身上戳了两记,后者可算止住了咯血。他站起身将李星辰拽到身边看了一番,确定只有点皮肉伤后搂着李星辰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的二人。”你们倒是兄妹情深,挺感人的。本帅也有师弟,懂你。不过我们这好生赶着路,突然来这么一出,我这心里啊不舒服。“
常昊灵脑子转得快,见属下都死绝了,当即作揖,“是小人的错,愿听大人调遣以作赔礼。”
“这多不好意思啊,黑白无常不是直隶于玄冥教孟婆手下?本帅总不能夺他人爱将。”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兄妹二人虽隶属玄冥教,但多是利益使然,性命要挟,并无忠心可言。若大人需要小人做些什么,即便是叛教但凭吩咐。”
“哈,离了玄冥教,哪里还有黑白无常可言。”
常昊灵心下一惊,忙低下头去,“大人意思……”忽听一道风声,他伸手一接,竟是一琉璃小瓶,内装有两颗药丸,一红一篮。
“你俩把它服下去,再回玄冥教继续当你们的无常。”
“这……大人,这药……作何用?“
“自然是毒药,控制你们之用。”
常氏兄妹心下大骇对视一眼。
“我帮你们省点事,要么吃,要么死。这药月圆发作,倒也不痛苦,只是会意乱情迷失却心智,要是趁机双修还能功力大涨。”
常宣灵已经顾不得低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常昊灵轻皱眉头,不知转过多少道心思,“这听来却不像毒药……”
“发作起来会对本帅言听计从。”
“何必呢大人,您只管吩咐就好。”
“那多没意思。我喜欢这么玩,一句话,吃不吃?”
只凭直觉,常氏兄妹便知要是说个不字自己怕是必死无疑。常昊灵将药丸倒出,率先将蓝色的服下,常宣灵见无它法也只得将红色的服下。二人还没来得及运功查看可有不妥,就被那面具男绕后,一左一右搭住肩膀往怀里一带,“吃了我的药,就是我的人。放心,跟了我少不了好处的。”兄妹二人寒毛直立,不敢妄动。
李星辰对此情此景早已面无表情,默默走开安抚马匹。
天暗星不知何意,又言语揶揄了常氏兄妹几句,手上也不忘揩油,端是个荤素不忌的主。
就在常宣灵快忍不住了的时候,这人又恰到好处的抽身,带着那绷带少年驱车离去。
常昊灵追问了一句,“大人姓甚名谁?”
待到马车掩映在树林中方才听见由内力传来的名讳,”天暗星李定度。“
常宣灵大惊,“天暗星……这个李定度是不良人?他自称本帅又是?”
“小妹,多看点儿书吧。张坚固,李定度,从南朝那会儿就传下来的写在阴间买地劵上的中介人,分明就是对着玄冥教编的假名。今天这一出算是栽了,这人……怕是冲着咱们……不,应该是冲着玄冥教来的。”常昊灵眸色深沉。
“可是大哥,不良人不是早就解散了吗?想当初冥帝创建玄冥教,女帝创建幻音坊,还有那李嗣源创建通文馆,这可都是为了抗衡大唐天子的直隶组织不良人啊。”
“说到这里,你不觉得奇怪吗?当年阎君们攻上焦兰殿,处死唐昭宗,整个过程里不良人从未出现,更别提阻敌死战。如今不良人天罡三十六校尉之一现身,救下杨青庭……“
“你是说,这个天暗星是特意在此阻我们的?”
”之前已有确切消息,那杨侍郎定从此过。不良人救前朝旧臣……李定度……李……小妹,怕是又要变天了。“
“难不成传闻是真的?李家血脉尚存?那个李定度?”
“不,我倒觉得他身边那个少年,年纪对得上。这于我们倒是个机会,冥帝的心思你也知道,玄冥教迟早有场大乱。如今孟婆、阎君加之鬼王旧部、钟馗一派互相倾轧防备,这大梁没一天安稳日子。谁坐拥天下与我们兄妹二人无关,但是站错队可要丢命的,今天这事多了条不良人的道,不亏。“
“可是大哥,别忘了我们曾经杀过不良人天损星陆佑劫,怕是不会便宜了我们。”
“那个天暗星,要好好查一查。他用药丸控制你我,短时间内不会害我们性命,怕是所图甚大,目前看来是要你我作为玄冥教内的眼线。现在局势不明,你我先按兵不动,观望再说。”
“行,全听大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