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 陆云琛刚刚将铺子门支起来,沈昌傅和时渊便过来了。
昨日,秦良在阖兴居门口闹得那阵仗可不算小, 整个泗水街传得沸沸扬扬,听说秦慕言在铺子门口晕了过去, 时渊夜里哄着沈安睡下后,同沈昌傅商量着,今个儿来探望探望。
陆云琛一大早便起来熬秋梨羹,这会儿正坐在灶台上小火温着, 将他二人迎进屋里,忙盛了两碗,端了过来。
入秋后,早上尚有些干燥清凉, 喝上一碗热烘烘的秋梨羹, 正好润润嗓子。
“云琛,慕言身子如何了?昨日怎地突然晕了?带去周大夫那瞧瞧了没?”时渊拿勺子搅动着滚热的羹汤,关切问道。
“无妨,去周大夫那边瞧过了,阿言他是…”
陆云琛正欲回话, 秦慕言揉着惺忪的睡眼, 脚步不稳地地从后院进来,“夫君..你怎么不叫醒我呢..”, 入眼见三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小家伙脚步怔在原地, 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天儿凉得很,你怎么穿这般单薄就出来?”陆云琛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外衫,念叨着上前给秦慕言披上, 握住他些许微凉的手,合在掌心哈气。
“夫…夫君,时哥他们还在这呢,”秦慕言往回抽了抽手未果,低声羞赧道。
陆云琛拿外衫将他裹住,把人引了进来。
“诶?云琛,这铺子里的桌角怎地都用布头裹上了?”沈昌傅这才注意到屋里七八张桌子,原本尖锐的边角处此刻都拿布头裹得严严实实,忍不住好奇道。
“是阿言有孕了,我怕他在大堂内转悠时磕着碰着,便将这些地方都包了起来。”陆云琛将灶台上温着的秋梨羹端下来,吹凉后递给秦慕言。
“这可是好事呐。”时渊嘴角上扬,禁不住替他二人高兴。
“恭喜恭喜,你这也是要做爹的人了。”沈昌傅附和道。
因着是头胎,家里又没有掌事的,唯一的长辈,陆老太太虽是孕育了陆长明和陆长河二人,毕竟是女人,哥儿的事情她也不懂,担心小夫夫俩人一时抓瞎,手忙脚乱,时渊便拉着秦慕言说了好些,方方面面都嘱咐地细细的。
“瞧着云琛,可是个疼人的。”他点了点桌角上的布头,调侃道。
秦慕言羞红了脸,知道定是昨日陆云琛趁自己睡了,过来忙活的,心里似吃了蜜一般甜津津的,“夫君...一直都很照顾我,昨个儿连洗脚都是他打好了水,给我端来的....”
“那便好.....哥儿怀孕虽不得女子虚弱,但还是须得旁个人好生照料的,这段时日,有何事,尽管来府上找我,不须得同我见外....”时渊嘱咐道,“另外,那周大夫医术还是信得过的,兹要是他说的话,你们可得往心里去,如若腹中不适,早些去周府,万不可耽误了。”
秦慕言连连点头,不由得心头一暖,自小爹过世,还没人这般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他这么些话,陆云琛待他自是极好的,但初为人父,他又哪里懂这些东西?
时渊这个操心的主儿,见二人懵懵懂懂的,总也不放心,若不是沈昌傅拦着,非要将秦慕言接到府里照料至他生产,又惦记着,待他生产时,便将先前替自己接生的稳婆请过来伺候,这自古以来,生孩子就是鬼门关里走一圈,一丝一毫都不得怠慢。
眼瞅着日头高了,有客人陆陆续续地登门,怕耽误了陆云琛生意,沈昌傅携时渊告别。
今个儿,梁欢和古平也来得早些,因着有古平在,早饭的时辰,陆云琛便让秦慕言回后院歇息。
“云琛兄弟,昨日夜里,我同欢儿商量了一番,准备过几日便搬来镇子上。”古平斟酌着开口道,手里动作利落地,将锅盔从中间一分为二,填满拌好的红油土豆丝,拿油纸一裹,递给客人。
“要搬来镇子上?这倒是不错,入秋后,一天冷过一天,你们俩日日来回往返,也挺折腾的,不如搬过来,有什么事情可以互相帮衬帮衬..”陆云琛琢磨着,倘若他二人真的搬过来,倒可以同古平商量商量,多加些工钱,以后早饭的活计,把秦慕言替下来。
“欢儿他,同秦小哥儿一样,身边没有旁个贴己的亲人了,秦小哥儿有孕,他也是担忧得很,家里目前还有几亩地,到时托付给我大哥帮忙一起照管,倒也不须得多操心什么。”古平细数道,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昨日..昨日秦良是被官老爷们抬着送回去的,说是在衙门大闹了一通,还指着县令大人的鼻子破口大骂,原是二十大板的刑罚被加到了五十,打完整个人好似去了半条命....”
陆云琛手中动作一顿,蓦然想起小夫郎面颊上殷红的巴掌印,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五十大板当真是便宜秦良了。
先前他不知情况,怕这老东西满村子吆喝,恶意破坏秦慕言名声,还想着给他银钱,将人打发走,现在看来,当真是喂了狗肚子去了,这老东西从他这尝着甜头,竟然寻到阖兴居来,还如此恶待他家夫郎,倘若不是陆老太太及时拿出契约书,秦慕言只怕不知要被不了解详情的路人如何糟践,区区五十大板又算得了什么。
梁欢也正同秦慕言说着秦良的事情,听村里人说,秦良此番来闹,是因为卢云秀前些日子诊断出,有了身孕,因着胎像不稳,只能喝中药调养身子,可秦良嗜赌成性,家里的银钱早被他败光,约摸着四处讨不到钱,才想起他夫夫俩来。
秦慕言抚了抚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神情不见一丝松动,从前亦是这般,小爹辛辛苦苦,卖命赚来的钱,都会被秦良拿出去赌钱喝花酒,小爹走后,他又花言巧语地将卢云秀骗进了门,磕磕绊绊地将日子过到现在,还是不得任何长进,他只希望这人自此断了旁个不该有的心思,从此别再来折腾他和陆云琛的日子,至于其他的,与自己又有何干?
梁欢见他这般想得开,心里暗暗替他高兴,“秦良吃了好大一亏,短时间内该是会歇了心思了,昨个儿他哎呦哎呦地叫唤了大半宿呢,那五十大板可够他受的,你安心养胎,他在上门闹事,我定拿着扫把把他轰出去,再不叫他欺辱于你。”
“我同他已经没了任何关系...快别说我了..”秦慕言摆摆手,“欢儿,你呢?你娘家那边如何?”
梁欢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自打我娘家哥哥知道我和平哥在镇子上赚了钱,明里暗里地叫娘亲上门要钱,一会儿说要盖房子,一会儿又说要给我小侄子交束脩,扰得我们俩不得安宁,平哥心善,怕我夹在其中为难,背着我私下里给过几次,可我娘亲,你又不是不知道.....得了钱便贴补给我哥...”
秦慕言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昨个夜里,我同平哥刚进门,我娘便找上门来要钱,争执中我才知道平哥私下里贴补钱的事情,跟我娘大吵了几句,便同平哥商量着搬来这镇子上住,我惹不起,总归能躲得起...”梁欢自觉有愧于古平,夫君越是善解人意,处处替他着想,他越是难受,当初嫁人时,娘亲死活瞧不上古平,嫌他家里穷,还是个跛脚的,若是梁欢铁了心想要脱离开那个吸血的窟窿,闷着头就要嫁,如今还不定怎么懊悔呢。
“既是如此,你们便早些搬过来吧,这里尚且还有我和夫君在呢,肯定是要比家里呆的痛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便是。”
眼见这事儿就这么敲定下来,陆云琛循着机会,便同古平提了提,没想到他立时就同意了,秦慕言虽不很乐意自己就这么被“辞退”,但头三个月不稳固,还是小心为好。
老太太这几日忙活着做小衣服,精神头竟是比之前好些了,连面色都跟着红润起来,陆云琛记挂着周贤的嘱咐,不敢掉以轻心,日日熬着汤药和补品,加之秦慕言的安胎药,后院里这几日四处弥漫着苦汤药味道,任谁进来,都捂着鼻子。
他托田二牛给陆长明带了句话,说奶奶身子有恙,叫他得空过来瞧瞧,掰着指头算算,他带着老太太,搬到镇子上已经有些月份了,陆老二一家仿佛消失了一般,不曾过问一二,更是连面都没路过,陆云琛知老太太面上不说,心里定是在意的,这才趁着田二牛来镇子上送货的机会,特托他帮忙。
“去什么去?老太婆身子不好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了,这个时候让人给你带话,怕是那小杂种在外赚了钱,嫌那老太婆是个累赘,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开她,又想扔给咱们呢。”头着陆李氏乐呵呵地送走田二牛,掉头就变了脸色,指着蹲在门口抽大烟杆子的陆长明骂骂咧咧道。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娘跟着云琛他们进城之后,你去看过一次?你知道什么?”陆长明语气不耐地驳了回来。
“哼...这会儿你在这装孝顺了?你是她亲儿子,你都不去,我为什么要上赶着去贴她冷脸,咱家反正是没什么银钱了,年底还得交田税呢,云渲考学也需要钱,本来只想陆云津那小贱蹄子拿钱贴补,谁知这小子没点本事,分文拿不出来,还闹着非要跟那屠户和离...”
“要不是当初,娘提分家,你一口就应了下来,白白将陆云琛秀才身份推出去,咱还需要交这田税?那屠户,也是你相看好的,定亲的时候,出手那么大方,成了亲,把人娶进了门,翻脸就不认人...”
“你还有脸在这抱怨?你厉害,那老太婆要分家你怎么不拦着?那次不是巴巴地跟在腚后面什么,老太婆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会儿在这放什么马后炮,再说了,我要不给陆云津相看个富余的,谁贴补咱儿子考秀才,凭你吗?一年半载的赚不来钱..”
陆李氏越说越来气,同陆长明厮打起来。
屋内倏地传来噼里啪啦的摔打声,二人登时便噤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两厌。
距托田二牛带话,已有半月过去了,仍不见陆长明身影,过不过来的,竟是连句话像样的问候都没有,陆云琛暗嘲自己多此一举,心疼老太太这些年对陆老二一家掏心掏肺的,换来了一家子的白眼狼。
眼瞅着重阳节将至,老太太突然提出要回村里看看,许是前一天听前来吃饭的陈岩说起,陆云渲自那日落榜,情绪一直阴晴不定,近日来愈发严重了,打陆老二门前过时,经常能听到摔摔砸砸的动静和陆云渲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声音。
老太太心疼孙子,虽是对这段时日陆老二的不闻不问很是寒心,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回去一趟,陆云琛提出陪她一道儿回去,奈何秦慕言有了身孕,近日连连干呕,什么也吃不下,身边离不了人照顾,铺子里的生意还得顾忌,无法,只得租了个马车,将陆老太太送了回去,原是说好要住几天再回来,可当日临着关门落锁时,陆云琛瞧着老太太提着沉沉地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走。
“奶奶,您...”陆云琛正欲发问,想了想还是闭了嘴,原因无他,老太太能在这么黑的夜里,一个人走将近一个时辰的山路,执意从村里回来,必然是陆老二家里让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从老太太手里接过包袱,搀着她老人家回了屋子,“奶奶,您安生在这住下吧,有琛儿和阿言照顾您呢,我们会一直陪着您呢。”
陆老太太点了点头,强撑着笑意拍拍陆云琛的肩膀,“哎,奶奶知道,琛儿和慕言孝顺着呢。”
不知回去那一趟发生了什么,自那日起,老太太身子愈发不好,做一会儿针线活便要歇上许久,连饭食吃的也少了许多,整日整日地躺靠在炕上,靠着汤药和补品吊着精神头。
陆云琛和秦慕言瞧着干着急,私下里跑了几趟周府,周贤说老太太这是心病,心病难医,由着她去吧,人年纪大了,容易跟自己较劲,想得开这事儿便能过去,想不开,谁也劝不动。
二人无法,只得平日,想发设法地逗老太太开心,常同她说说话聊聊天,以此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因着重阳节,秦慕言本想要回村里祭拜下小爹,陆云琛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折腾,重阳节当日,陪着他向着秦家村的方向连连磕了几个头。
夜里永安镇上有灯会,阖兴居早早地关了门,老太太借口身子乏累,不爱动弹,将他二人赶出了屋子,叫他们好好玩玩。
泗水街上早早地便支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花灯式样繁多,有栩栩如生的双龙戏珠,有精美绝伦的嫦娥奔月,还有简单的各式动物,暖色烛光摇曳,将泗水街照得如同白昼。
秦慕言许久不曾来过灯会,瞧见什么都稀奇得很,街上人潮汹涌,陆云琛将他紧紧护在自己怀中,生怕旁个人不管不顾地冲撞了他。
“小郎君,来瞧瞧这香包哩。”一女子擎着手帕招呼道。
陆云琛循声望去,女子摊位前一个个精致小香包很是俊俏,他上前捏起一个,抵在鼻前闻了闻。
“小郎君,这香包里装的是酸枣仁、柏子仁、合欢皮、夜交藤、石菖蒲、远志,将他挂在您和小夫郎床前,用来安眠最好不过了。”
安眠...陆云琛起了兴致,秦慕言这几日总睡不安稳,躺在炕头上翻来覆去地要折腾好些会儿才能睡着,半夜还时常惊醒,眼瞅着连眼袋都挂上了。
“挑一个样式?”他把四处张望的小夫郎拦回怀中,指着摊位上花花绿绿的香包问道。
秦慕言满心思都是糖葫芦,目光一路追随着卖糖葫芦的小贩,迈不动步伐,这会儿哪能顾得上什么安眠不安眠的,见陆云琛坚持让他选一个,他便随手指了一个。
“小郎君,给你家夫郎买一束茱萸吧,重阳节佩戴茱萸,可是用来辟邪求吉,保佑您夫郎顺顺利利...”女子算是拿捏住了财富密码,陆云琛一听对秦慕言各般好,忍不住地掏钱,稀里糊涂地买了一堆,给小夫郎满脑袋戴得像求偶的公孔雀,惹得路人频频回望。
好不容易买完东西,再一回神,卖糖葫芦的小贩不见了人影。
小夫郎的脸登时便垮了下来,湿漉漉的杏眸中浸着丝丝的绯红,“夫君,糖葫芦没了,我的糖葫芦没了...”
陆云琛立时便牵着秦慕言满大街的寻卖糖葫芦的小贩,转了两圈下来,腿都酸胀得不行,小夫郎更是累得一步都不肯走,非要夫君将自己背回家中。
夜里,陆云琛昏昏欲睡时,秦慕言掀开薄被,坐起身来,碰头散发,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
“夫君,你说那小贩卖的糖葫芦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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