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已提前备好了兰汤,此时仍旧袅袅冒着热气。
这数月劳乏衰惫,脑中的弦时刻紧绷着,已经许久都不曾好好地舒展过身子了。
宽衣进了浴缶,兰汤温热,十分舒适。
但过往种种,却半分也不敢再去回想。
长长地叹了一声,阖上眸子竟就在兰汤之中睡过去了。
梦里依旧在暴室之内,昏暗不见天光。梦见那一排排的刑具,梦见自己被麻绳捆得严实吊在木架子上,也梦见自己骑着木马,一整日不得消停。
梦见沈淑人穿着大红的嫁衣,拽着她的项圈要她在兰台爬,那涂着红艳口脂的朱唇笑着,曼声说,“要饭的,你到底还是犯到了我手里。”
也梦见了阿娅,阿娅惨白着一张脸,衣衫不整地朝她逼来,“贱人,你害我,你自己又好到哪儿去了?” 31333✪✪92e3136322e32✪37✪✪✪✪2e3✪13✪✪034
小七与她辩白,“阿娅,我没有要你死。”
阿娅尖声笑着,发出十分刺耳的回响,那惨白的脸上忽地七窍流血,十分可怖,伸直了双臂便迫上来要掐小七。
小七骇得醒来,惊出一身的冷汗。
此时已是巳时,日光从鎏金花木窗打进了青瓦楼的卧房里,许瞻正负手窗前,长身玉立。
那人背着身,逆着光的身影似青山般挺拔。
他就那么站着,没有一丝晃动。
他今日大婚,穿的是上玄下赤的大冕服。
许久之前,好似才去安邑沈家那日,她在兰汤之中做过一个梦。
梦见那人车驾銮铃作响,回眸时冕冠垂珠前摇后晃,梦里他便穿着这般吉服,她亦是穿着大红色华袍。至今,她犹能记得那大红的裙摆在她脚下荡出极为好看的涟漪。
他穿着大冕服多好看呐!
但却并不是娶她。
她想问一句,“公子的身子好些了吗?”
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夜夜皆能瞧见他的
皆是因她而生的疤痕。
因而并不必多问。
怔然垂头,却发现自己正在那人榻上。
他的卧榻干净松软,透着好闻的雪松香。
他喜爱雪松的味道,是因为青松在雪中依旧能傲然挺立罢?
小七不知道,她从也没有问过。
项圈仍在,金链也仍在,她身上是一件柔软合身的素色衣袍。
从燕庄王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漏夜始,她几乎没再穿过合身的衣袍了。大多是一件松垮的袍子聊以裹身,有时甚至什么都不必穿。
小七起了身,静静地将他的卧榻整理完好。
那人许久没回过身来,大概是在想今日大婚的事。
她便垂手拱袖默然立着,没有打扰他。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温和地唤她,“小七。”
小七眼眶一热。
当真是许久都没有再听过他叫“小七”这两个字了,他的声音低沉宽厚,说“小七”的时候实在好听。
尤其,尤其听起来竟有些难得的温情。
她心里一动,那人肯叫她小七,便是原谅她曾经的背弃了吧。
但愿如此。
她朝许瞻浅浅笑道,“公子。”
那人问,“饿不饿?”
小七说,“饿。”
那人拍了拍手,不久便有寺人在门外禀道,“公子,面来了。”
小七不知道
第158章 “小七,回家吧”(2/2)
是什么面,便躲在烛台后瞧着。
那人推开门,亲手接过了雕花托盘。
其上置着覆盖的青铜盏。
那人便端着托盘放上了长案,一旁坐了下来,“吃罢。” 3✪1✪3✪3✪392e3✪1✪36322e3237✪2e✪✪313✪034
他的眼里泛着温和的光,小七也已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温和的光了。
她依言在案旁跪坐,拂袖掀开盖子,竟是一碗热汤面。
几块嫩牛肉,几根青菜,还卧着一颗蛋。
那人笑道,“补你的生辰。”
小七心口一暖,抬眸看他。
去岁小年没能吃上长寿面,也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生辰。
他竟知道。
拾起银箸挑起了面来。
这数月来,她每日只有入夜才有一碗清粥,像这般热乎乎的清汤面她有许久都不曾吃过了。
许久了。
半年多了罢。
兰台的庖人厨艺极好,面条劲道,汤底醇厚,嫩牛肉肥瘦相间,她很喜欢,但吃了不足一半。
那人目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温声劝她,“再吃些罢。”
她许久不曾感受过他的温情,此时心里暖暖的,歉然解释道,“奴吃饱了。”
那人微微点头,“好。”
继而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小七心头一跳,垂下眸去。
她还想着,昨夜他要了整晚,今日是他的大婚,他竟又要吗?
好在那人并没有。
他的手覆在她的项圈上,摩挲了好一会儿。
他的指尖触至她的脖颈,微微发着痒。
小七没有躲开,就由着他在颈间徘徊。
微微抬头,见那人眉心微蹙,神色十分复杂。
他在想什么?
小七猜不出来。
忽的吧嗒一声。
继而颈间一松。
那人竟解开了金项圈。
进而脚踝一松。
踝间的锁链也打开了。
小七忍不住想,他要待她好起来了吗?
大约是罢?
给她开了锁,给她长寿面,要她睡他的卧榻,那便是要对她好了。
可那人说,“小七,回家吧。”
她怔怔地抬眉,懵懵望他。
“回哪个家?”
从前随他进宫家宴,他说要回家的时候,指的是兰台。
从前他说回家便是回兰台。
如今她就在兰台,他又要她回哪里去呢?
他说,“回大梁的家。”
小七闻言心如刀绞,她在大梁没有家呀。
她在这人世间也已经没有家了。
眼底便沁出了泪来,她想问一句,问他,“公子也不要小七了吗?”
但她问不出这样的话来。
还在暴室的时候,她便知道总有一日也会被许瞻厌弃。
如今这一日也果然到来。
难怪昨夜要了她一整夜,也难怪今日要给她补一碗长寿面。
是因为不再留她,便也不会等到小年夜了。
他一直都没能想好如何安置她,那如今便是想好了罢。
她心里的人在说,小七,你看,再没有人要你了。
魏国舍弃了你。
大表哥舍弃了你。
良原君舍弃了你。
连公子也不再要你了。
那人温声说,“打开看看,还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