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鸑鷟虽然牢牢地抓住了风栖的衣领，但耐不住狂风肆虐，她的身形宛如钟摆，在高空中晃晃悠悠。

薛净冷不丁开口道：“你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抱着你……不用鸑鷟……”

风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他可以抱着她飞回偃师城，也许他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但风栖询问他机鸢在哪里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临时掏出了一只小鸑鷟。

风栖拒绝道：“不用麻烦啦。”

她不习惯被一个陌生人抱在怀里，且她的身上这么脏，都是血渍和泥垢。

此话刚落，她不经意与他的墨瞳对上，仿若看到了寒潭沉雪，冷极。

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两人总算抵达了偃师城，风栖拿出了一枚通行铁符，让守城士兵打开了偃师城的防护结界，随后纵身一跃，稳稳降落到城墙上。

他依旧漂浮在空中，右膝微微拱起，清翛闲适的姿态看起来跟世外高人一样。

风栖朝他拱手致谢道：“我要先回紫天阙，可否迟一些再请你吃饭？”

他缓缓颔首，目光依旧紧紧黏在她的脸上：“嗯……”

“那……告辞了！”

她大步向城楼下走去，即将消失在阶梯拐角时，突然回眸一笑，撞上他的视线：“如果你不喜欢酱肘子、梨花白、什锦糯米糕还有烧鸡腿，我也可以通过别的方式答谢你，你觉得呢，这位……陌生友人？”

“薛净”睫羽一抬，陡然露出暗流涌动的眼神，与此同时，他身形一闪，竟迅速冲向风栖。

风栖下意识伸出手臂挡在面前。

但原本来势汹汹的危险气息，在即将触碰她时，骤然停歇消散。

风栖依旧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

当她放下手臂时，那道高大的身影正好挡在她的面前，肤白胜雪的英俊面容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

他微微垂下睫羽：“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风栖默默收回了自己的霜骨鸳鸯刀，浅绿色的眸子困惑不已。

他继续说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和你交一个朋友……”

“啊？”

风栖回想一路走来，他那种慢吞吞冷冰冰的语调，以及看起来深不可测的神情。

莫非她弄错了？

她之前一直不敢与他对视太久，但此时，她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却发现他的眸子清澈无比。

在风栖咄咄逼人的目光中，他有些躲闪，缓缓看向别处，耳根可疑地染上红晕。

风栖哑然失笑，瞬间放下了所有戒备心，温和地笑道：“如果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那是我的荣幸。”

他抿了抿唇，克制地笑了笑，有种冰消雾散的美感。

“我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吗？”风栖朝他伸出了右手。

“云顾……”云顾垂首，看向她的手，娇小玲珑如一截玉藕，透出近乎透明的晶莹粉色。

他也伸出手，骨节分明，纤长有力，宽阔的手掌是她的手掌的两倍，轻易覆盖在她的手上。

他只是轻轻握住她，她却立即吃痛地蹙起眉。

风栖：……我不是要和你握手。

风栖把一截翠绿的柳哨放在他的掌心，随后飞快收回了自己的手，此时她的手背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红痕。

云顾道：“抱歉……”

风栖摆摆手：“无妨，这是柳哨，你要是想找我，可以去紫天阙，在附近吹响柳哨，到时候我一定会出现。虽然你不是薛净，但我还是要谢谢你。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去找你。”

未等云顾回答，风栖便跑下了阶梯。

云顾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珍重地将柳哨收进了袖中。

小鸑鷟扑腾扑腾飞了过来，乖巧地停在云顾的肩头。

***

风栖再次进入银河领域，却没有见到薛净，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很快她就回到了紫天阙，紫天阙家主正在武殿中审讯霄野。武殿中的弟子密密麻麻地围在一起，几乎无人注意到风栖的出现，除了风羲墨和郭薰。

风羲墨瞥了她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郭薰却紧盯着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风栖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就在这时，一阵绝望凄厉的怒号，伴随着癫狂的哭声，传入风栖的耳畔，让她不由浑身一颤。

“求求你们，行行好吧，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我真的受不了了！”跪在殿中的霄野，神色狰狞，身上冒起火焰，将自己的血肉都烧得一片焦黑，宛如地狱中走出的恶鬼。

有弟子当场站出来驳斥道：“赤域本就水资源匮乏，偏偏你的神能又是‘灼日’，明显是一个‘蠹虫’！你自己口渴，旁人就不口渴吗？为了满足你一人，难道要整个偃师城陪葬？你怎么能够这么自私自利？”

所谓的蠹虫，是指那些，由于某种特殊体质，或身负无法控制的神能，加剧世界毁灭的煞星灾星。

霄野目眦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将那名弟子撕碎：“我没错！错的是你们！就因为我拥有神能，喝了很多水，也蒸发了很多水，你们就要把我抓起来吗？把我抓起来就算了，你们还把我钉在诏罪墙上，让我饱受折磨，生不如死！我娘想要救我，你们却杀了我娘！我只是想活命已，从来没有主动伤害过任何人！”

“你故意摧毁偃师城的水库，害死了那么多人，大家都有目共睹，你所受的惩罚，都是你罪有应得！至于你娘——你好好想一想，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霄野在地上爬来爬去，宛如蛆虫一般，晃动着脑袋：“我娘，不就是被你们紫天阙的人活活打死的吗？！”

霄野想要拔出身上的兵解钉，却根本拔不出来，只能在地上滚来滚去，凄厉嘶鸣：“娘啊，孩儿无能，竟然无法为您报仇，孩儿不孝啊！”

这时，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蓦地响起，正是紫天阙家主紫儋。

“霄野，你好好想一想，你母亲丧命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何事。”

风栖想起，当初紫天阙将霄野的母亲当做人质，逼迫霄野束手就擒，后来霄野的母亲试图救下霄野，却被紫天阙当场击杀。

难道这当中有什么隐情？

霄野一脸痛楚地回忆道：“那天，娘担心我又跑到水库喝水，于是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她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说道：儿啊，娘知道你难受，可是你能不能忍一忍，要是你再去水库，那群人一定会杀了你，娘不能没有你，更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知道娘说的是对的，我是‘蠹虫’，是人间的祸害，那些人巴不得赶紧除掉我。可是我实在忍受不了啊，身上时时刻刻都像燃烧着火焰，那么贪婪地汲取水分，只是为了不要那么口渴，不要那么燥热。我对娘说：娘，我既没有杀人，也没有害人，我只是想要喝水已，他们不能因为我要喝水，就把我杀了，或者，杀了就杀了，至少我不需要受折磨了。娘让我再忍一忍，我就忍，实在忍不住，我就哭。可泪水很快就蒸发了，我再也控制不了。我将捆绑自己的绳子烧成了灰烬，不顾娘的阻拦，再次跑到水库。这时，紫天阙的人赶来了，他们不仅抓住了娘，还把我钉在了诏罪墙上。娘为了救我，撞在了他们的刀刃上……我永远不会忘记，娘临死前看我的眼神……我从小没有父亲，是娘辛辛苦苦把我拉扯长大，可我却让她失望了……”

紫儋推着轮椅，缓缓来到霄野面前，与谢尚那种悲天悯人的语调不同，他的话语常常一针见血：“你娘，撞在了紫天阙的刀刃上，但是刀刃上，却没有一滴血，你不想想是为什么吗？”

霄野愣在当场：“为……为什么……”

紫儋的神色极其肃穆严厉，不怒自威。

“那天，你想要喝水，但她找不到水，又不忍心看你难受。于是割腕放血，给你解渴。结果，当紫天阙的人找到她时，她已经流尽了鲜血，变成一具干尸。后来你见到的母亲，其实是紫天阙用神能之术操纵的尸体。”

霄野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灵魂，趴在原地一动不动：“怎么会……你们一定在骗我……”

但内心又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紫天阙没有理由骗他。

绝望一点点渗透到灵魂深处。

他陡然仰天长啸，跌跌撞撞地冲向其中一名弟子的刀刃，将自己刺了个对穿。

他躺在地上，双目无神，漆黑的鲜血从伤口上喷涌出。

风栖伸手摸了摸嘴唇上的干皮，用力地撕扯下来，直至舌尖尝到一股铁锈味。

可她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余麻木，仿佛唇上是干枯的树皮，她是枯萎的死木。

“风栖……”

直到有人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停下动作，空洞无神的目光落在武殿的高座上。

紫天阙家主紫儋和他身旁的谢尚正望向她的方向，周围的弟子纷纷让开一条通道。

她从纷繁的思绪中抽身，缓缓走到大殿中央。

与此同时，郭薰和风羲墨也一左一右走到她的身旁。

紫儋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像是一个病美人，但丝毫不影响他天潢贵胄的气质，再加上他拥有紫氏血脉特有的一双紫眸，披着厚厚的紫狐大氅，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加雍容华贵的男子。

一袭白衣的谢尚，眉眼含笑，站在紫儋身边。

紫儋缓缓开口道：“听羲墨和郭薰说，你们此番出门，还看到了风蛇劫主的青纹蜂。你被钉在诏罪墙上时，风蛇劫主有十年未曾现身。可你刚刚被释放，他的青纹蜂就出现在赤域，其中关联，很难不引人猜忌。”

风栖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口道：“紫王，谢大人，如果我是风蛇劫主，我不可能被钉在诏罪墙上十年。”

风蛇是掌管青域的劫主，无人知晓他的身份和来历，当初，他一阵恐怖的飓风，将无数妖种和堕尸吹进了幕浮山，导致幕浮山彻底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