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岚呆愣住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有违自己身份的话来。
老天师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一双丹凤眼眯得更加狭长了几分:“怎么?难道就因为我是正一道的天师,道门有错我还不能骂上两句了?”
“额。”碧莲少年有些尴尬,“当然不是,徒孙只是有些意外,按说以师爷您这样的修为境界,不应该早就看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家国情怀了嘛?”
“看不上?呵呵,非也!”
老天师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背着手信步走到窗边。
他望着天边云卷云舒的景色出神半晌,这才颇有些感慨地说道:“虽然名字不同,但无论国度、家庭、还是教派……它们归根究底也只是一种由人构成的‘组织’。
而它们的区别也只在于构建国度的是血统和文明、组成家庭的是血缘和亲情、而维系教派的则是信仰和想象,仅此而已。
每一个‘组织’的首领虽然大多出于立场而不得不努力维护自己所在‘组织’的利益,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能另外认可其他‘组织’的理念。”
说着,老天师回过头来,瞥向张楚岚的目光略显锋锐:“怎么?历朝历代笃信佛道的皇帝都有不少,难道还不允许我老道士胸中有点热血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张楚岚的语气苦涩中泛着一丝疑惑,“只是徒孙还有一事不明,既然您也认可我师父的话,那您又为什么…额……”
老天师微微挑眉:“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索性解散道门,是也不是?”
“是。”张楚岚老实点头。
“你呀……”天师稍显失望地摇了摇头,“和你那个不着调的师父一样,太年轻!”
“看东西不要总是非黑即白,这样吧,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宗教的愚民本质,那我问你——除了那些别有用心,将道观视为生财之所的人外,到底什么样的人才会信道?”
张楚岚皱眉思索了一阵,道:
“首先,浪漫主义者有可能会信道,毕竟修道者长生逍遥的传说虽然不怎么现实,但对许多人而言都很有吸引力。
其次,受教育程度低的人有可能信道,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分辨真假,随波逐流的天性会让他们下意识去遵从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集体。
然后,凭运气成功的人也有可能信道,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被幸存者偏差挑拣出来的‘神选者’,只有宗教才会保护并推崇这样不劳而获的人。
而除了上述那几种人之外,最后一种、也是数量最庞大的信道人群应该是那些在现实中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可怜人,这里该是他们逃避现实的最佳去处了。”
“你总结得很好!说到底,无论道教还是佛教,都是利用了普通人愚昧、逃避、务虚的劣根性。”
老天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中露出些许追忆之色。
“我年轻的时候偶尔也喜欢偷偷下山,还记得有一次我在山下买到了一本《青年杂志》,其中有位姓陈的先生,他的文章‘敬告青年’我至今都还记得……
想要拯救这个无可救药的国家,就要明其是非,于焉便有六义——
一曰自主的,而非奴隶的。
二曰进步的,而非保守的。
三曰进取的,而非退隐的。
四曰世界的,而非锁国的。
五曰实利的,而非虚文的。
六曰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说到这里,老流氓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当时的我年轻气盛,觉得龙虎山正好是人家这篇文章上批驳的反面典型,于是拿着杂志去请教了我和你爷爷的师父,结果你猜他是怎么说的?”
“他老人家怎么说?”张楚岚好奇问道。
“呵呵,你太师爷当时……”
【“孽畜,你拿这篇文章给为师看,是想告诉为师咱们龙虎山上的藏书经典全都一文不值么”
“不瞒师父,弟子就是这个意思。”
“哼,你倒是诚实……也罢,那我问你,依你看来,这篇文章上所写之‘新文化六义’该是正确的,是么?”
“这个自然。”
“那我问你,我龙虎山所行并不符合此‘六义’,便一定是错的吗?”
“额……难道不是吗?”
“屁话,当然不是!因为你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喜欢看这种文章的人和喜欢来山上布施听道的人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
之维,你要明白,虽然写出这样文章的英雄才是最有可能带领这个国家找到出路的人,但终究处在底层的普通人才是绝大多数。
还记得为师给你说过,我道门向来‘都是乱世下山救世,盛世归隐深山么’?
越是天下大乱的时候,普通人就越是容易偏听偏信,一旦被有心人煽动便很有可能闹出乱子。
而我辈道门存在的意义,就是要给‘英雄’们打下手,在他们忙着向前无力分心身后的时候,利用普通人偏听偏信的缺点将他们往善良与正确的方向引导,从而让这股没有头脑的巨大力量可以至少不会去拖那些‘英雄’们的后腿!
在这个没有希望的时代活着,人们总要信点什么,与其让他们去信那些吃人邪教被骗得丢财丢命,还不如让咱们龙虎山去当这个‘骗子’……至少,你我只会将他们骗去行善积德,不是么?”】
听完老天师转述的他与老老天师之间的交谈,张楚岚只觉得如同醍醐灌顶,忽然间想通了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事情:“原来如此!没想到道门前辈竟然如此用心良苦……抱歉,师爷,一直以来我都错怪您了!”
老流氓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现在明白也不算晚,我之所以要和你说起这个,一来是告诉你如今的国人已经不再愚昧,‘骗人向善’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龙虎山即将缓缓转型,二来则是希望你能借此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做人还是修炼,万事万物并不是非黑即白、非阴即阳的。
你记住,《五雷正法》的核心便是是天人感应,宇宙是大天地,人身便是小天地,其头像天,足像地,四肢像四季,五脏像五行,其精气神无不与天地相通相感,故五雷分属五脏,只有五脏之气攒聚,会聚为一,方能达于大道!
你的《五雷正法》虽然已经入门小成,但行将起来终究还是以你最熟悉的绛宫阳雷为主,迟迟没能达到五气朝元、包容并蓄的境界,这样的半吊子雷法未必能打得过被你师父调教了一个多月的灵玉啊……”
张楚岚不由得面色赧然:“对不起,龙虎山《五雷正法》不愧是只有天师才有资格继承的秘法,实在太过博大精深,是徒孙没用,辜负了师爷的悉心教导。”
老天师摇了摇头,面色间忽然带上了几分唏嘘:“说来真羡慕怀义那个大耳贼,当初若不是他早一步逃下山去,如今在干天师这份苦差事的或许就该是他了吧。”
张楚岚闻言,慌忙摆手道:“师爷您太谦虚了!您是盖压整个异人界将近一个甲子的天下绝顶,我爷爷哪能和您比呀~”
“哼,小东西又拍马屁。”
老天师笑骂着赏了张楚岚一记爆栗,一边在心里暗暗感慨着孟某人所言非虚,这小子打起来手感的确不错,另一边又在脸上挤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楚岚,你觉得怎么样的人才算是最好的天师人选?
龙虎山上最能打的?还是精于权谋之术的?亦或是最受门人爱戴的?”
“这……徒孙不知。”
“呵呵呵呵,外界对天师传承一事多有猜测,但千百年来却没几个人猜中过此中实情。
实话告诉你吧,天师之位的传承者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评判标准,他仅仅只需要得到上一代天师的认可就可以了。”
“啊?!”这个答案显然有些出乎张楚岚的意料,“所以说……您钦点灵玉道长做下一任天师,仅仅只是因为您在所有徒弟里最喜欢他?”
“怎么可能!”老天师失笑摇头,“要照这么说,我在所有徒孙里面还最喜欢你呢,我怎么不点你做天师?”
“额,那您到底为什么要选灵玉道长啊?”
“原因很简单,在老道士现在所有的徒弟当中,灵玉的年龄是最小的,稍微丢一丢脸也还算能接受。”
“丢脸?”张楚岚若有所思地微微侧头,又问道,“对了师爷,之前没来得及问,您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在罗天大醮上胜过灵玉道长啊?这里面有什么深意吗?”
“深意倒也算不上,你师父描绘的那个未来很吸引我,而且如果真的开设了修行者大学,那么龙虎山的历史使命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能让灵玉这个最后一代天师变成天下人告别过去的垫脚石,也算是我正一龙虎山一脉在最后时刻能做出的所有贡献了。”
“可是……您这样有没有考虑过灵玉道长的想法?”张楚岚的面色有些为难,“他平时可是最敬重您的,要是到时候知道了从头到尾都是您在坑他,他怕是有可能接受不了吧?”
然而老流氓却好像丝毫不担心这个问题,他朝着张楚岚挑了挑眉,不大的眼睛里隐藏着三分鼓励、三分同情、四分期待、以及九十分的幸灾乐祸。
“我的确是坑了灵玉没错,但谁告诉你这场赌斗只有我一个人坑了徒弟的?”
“啥!?”张楚岚猛地打了个寒颤,只觉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笼罩心间,“师…师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很简单,就是字面意思,你师父孟浪是在我提出让你回到龙虎山学习雷法之后主动表示想要教导灵玉的,如果他的目标也是想让灵玉输给你,就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张楚岚微微点头:“您的意思是说,我师父是真的要教导灵玉道长打败我的方法……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光是你,就连我也想不通那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老流氓淡定地耸了耸肩,“不过没关系,算计终究只是算计,归根到底一切还是要看实力说话,届时你只管全力以赴便可。”
“是,徒孙明白了。”
……
————
与此同时,魔都郊外海边。
一个精瘦的白发男子正盘膝坐在海面浮冰之上,他的身周光晕流转,无数把表面流淌着黑色汁水的红光长剑以他为中心环绕不止。
仔细看去,那些长剑此刻竟已不再是往日的样子,剑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七处孔窍,每每划破虚空的时候便有或高亢、或低回、或悠扬、或婉转的“笛声”在空中蔓延开来,好似有无数支长笛在人耳边忘情吹奏着。
又过了一会儿,漫天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它们“演奏”出来的笛音却越发和谐,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是悠扬飘荡、绵延回响,仿佛萦绕着无限的遐思与牵念。
这琴声是那样优美、那样动听、那样令人向往,甚至于四周的飞鸟游鱼都被吸引了过来,围在男子身边欢快地打着转。
“干得好,小玉!”另一道儒雅随和的英挺身形泡影般出现在了白发男子身旁,十分欣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有了这一曲《榣山遗韵》做杀手锏,你在罗天大醮上胜过张楚岚的把握就更大了几分。”
张灵玉此时的表情也有些兴奋:“多谢盟主,灵玉才能有今日这般脱胎换骨的进境。”
“好说,如果你真要感谢我,那就记得在龙虎山上好好表现,用我教给你的招式堂堂正正打败张楚岚那小子。”
“这个自然!不过……盟主,灵玉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之前您和我说过,家师是因为想要成全新时代才会教授张楚岚完整版《五雷正法》,其目的是让他借我这个末代天师上位,那么您又是为什么不惜传授家传绝学也要让我打败张楚岚呢?”
“这个嘛……我自有深意,你无需知道。”
说着,孟浪转身离开,同时从怀里取出一本黄金书册默默翻动,只见上面清清楚楚用记号笔写着——
【2020年xx月xx日,今天,小徒弟刘五魁主动状告大师兄张楚岚满口胡言、搬弄是非,经本人查证发现确有其事,兹以此记录,必定严惩不贷!】
……
ps:大章更新
鞠躬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