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巷。
姜燃打电话给林旭的前十分钟,她收到了Thuses的合作邀请。
正儿八经的合同,还带着中英文两份翻译。
吸取上次的教训,姜燃决定找个机会先跟岑霁坦白。
可是今晚他要亲自来接,总归是不方便的,万一黎叔和杨姨问起,她要怎么交代?
可白歆住院,岑霁帮忙找了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脑科医生,姜燃觉得欠着他一个人情,似乎也不太好当着他下属的面拒绝他的要求。
“哎……”
姜燃惆怅地拨弄着面前的绣线,唉声叹气。
晚上八点,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姜燃正在小院里帮着杨姨收拾展品。
屏幕上,资本家三个大字赫赫在目,还真是岑老板亲自来的。
姜燃赶紧把手机静音往裤兜里一塞。
杨姨在一边好奇,用胳膊肘碰了碰姜燃。
【不接电话吗?】
“没事没事,”姜燃笑着敷衍,“我喊的网约车司机到了。”
【那你快走别迟到了,我让黎叔帮你把东西搬出去。】
“别!!!”
杨姨一吓,手里的展品落了一地。
姜燃赶紧俯身帮着收拾,一边解释,“不用了不用了,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自己拉出去就行。”
杨姨终于没再说什么,抱着手里的东西进了后房,在回廊处被黎叔给拽住了。
“你说老板娘是不是失恋了?”
猝不及防,黎叔没等来想要的答案,却被杨姨一掌拍得险些歪到地上去。
杨姨拿眼瞪他,没好气地比划到,【瞎说什么?老板娘都没有男朋友。】
“怎么没有?!”黎叔被冤枉,愤懑地摸出手机,点开微博递给杨姨。
“你看这张照片,这儿,还有这张,这儿……”
照片一张张翻过,杨姨的眉头却越蹙越紧。
【这是什么?】杨姨问。
黎叔划拉着照片,神情里带着小小的得意,“这是微博呀,年轻人都爱用的社交软件你知道吧?这就是老板娘的微博,上面的信息都是她自己发布的。你看这张……”
黎叔点开最近的一条博文,照片上,两只紧扣的手格外扎眼。
“这张是老板娘出国期间发的,”黎叔点开照片,放大,补充道:“老板娘是跟这个男人去了墨尔本。”
【可是……】杨姨比划的手顿了顿,不解到【如果燃燃有男朋友,为什么不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黎叔下意识“啧”了一声,露出微妙的神情,“你说偷偷摸摸谈恋爱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
话到嘴边,黎叔突然注意到杨姨眼中的担忧,心头一软,只得随口胡诌到,“关系没稳定呗。等过段时间,小情侣认真了,说不定老板娘就把人带回来了。”
【可我看着燃燃长大,她不是那种没认真就会对外公开的人。】
黎叔被问得无话可说,但他又不能告诉杨姨,其实凭男人的直觉,他觉得姜燃和照片里男人的关系应该是比“谈恋爱”更隐秘的那种,例如——
包养,或者“被”小三之类的……
不然为什么发个情侣照,臭男人连脸都不敢露?
但黎叔最后也只能摆摆手敷衍到,“孩子长大了,会有自己的想法嘛。”
见杨姨还有些担心,黎叔凑过去将人搂进怀里,安慰道:“你放心吧,老板娘对咱们这么好,要是真的有渣男敢欺负她,我老黎第一个就要揍他!”
“咳咳……”
驾驶座上,岑霁轻咳两声,脸色沉郁地挂断了电话。
姜燃并不知道,刚才她手忙脚乱以为自己摁的是静音,但却意外摁下了接听。
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这么急着撇清关系,岑霁忽然就觉得胸口堵了块化不开的冰。
所以此刻,当“网约车司机”岑霁看见那个拖着两个行李箱,步行艰难的女人,一点都没有要下去帮忙的意思。
“咚咚咚!”
耳侧的玻璃响起几声脆击,岑霁慢悠悠放下车窗。
“岑先生。”
姜燃笑得热切,那双眼睛里闪着星星,仿佛任何时候都能弯成好看,又最合时宜的弧度。
无论她是不是真的高兴。
岑霁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些,没回她,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谢谢你亲自来接我。”
“林旭今晚不方便,我也只是顺路而已。”
公事公办的语气,刻意疏离的声音,迫不及待想拉开距离。
姜燃怔了一下,依然好脾气地指了指后面,示意他打开后备箱。
“东西不多,就放后座吧。”
“哦,好。”姜燃打开车门,可是行李箱太大,拉着走都还勉强。
现在要抬起来往车上放,她这细胳膊细腿的,还真是有难度。
但她忘了眼前的岑老板,今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气场又低又吓人。
不想来接她的话可以让别人……
哦,不行。
岑老板大约是介意别人发现和她走得近,才不得不自己来。
姜燃换位想了想,突然能够理解岑霁现在的火大。她不敢再麻烦岑霁,只得自己咬牙提起行李,再想着用膝盖借力往上顶一顶。
“嘶——”
行李箱太重,膝盖又几乎没有肌肉包裹,这么沉沉地一碾,姜燃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疼飞了。
下意识收手后仰的同时,身后贴上一具温热的男体,接着是身侧探来的一只精壮臂膀。
岑霁不仅撑住了姜燃手里的行李箱,还扶了她一把。
“You can always ask for help. ”
岑霁的声音低缓,带了一点不悦。略微一滞,他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说了英语,又冷声补上一句,“别逞强。”
“哦……”姜燃点头,识趣地往旁边退开一点距离。
接着,她看见那只手臂漂亮的肌肉线条,腕表下的筋脉翕动一瞬,刚才那个她怎么都推不动的行李箱就被拎上了后座。
轻巧地仿佛拎的是购物袋。
“哇……”为了缓解尴尬,姜燃硬着头皮加戏,“岑先生居然会拎行李。”
面前的人回头,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盯了她半晌,才提醒道:“我在英国空军服过兵役。”
“哦……”
没等姜燃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岑霁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对姜燃道:“上车吧。”
姜燃抱着小布袋坐上了副驾。
“带的什么?”岑霁发动引擎,问得漫不经心。
姜燃看了看怀里的东西,“一些可以做参考的绣法作品。”
听到是苏绣作品,岑霁不禁多看了两眼,“怎么还有摄影作品?”
“啊?”
姜燃被问得一怔,顺着岑霁的目光看过去,有些嫌弃地解释,“这是绣品,不是照片。”
身侧的人明显一顿,愣了几秒才看向姜燃,似乎要从她的表情中找寻欺骗的蛛丝马迹。
姜燃几乎要送岑霁一个没见过市面的白眼。
她拿起绣品递到岑霁面前,倾身贴上去,让他的目光能与绣品上反射的光线持平。
“仔细看,绣品并非平面。这些光影效果,会随着灯光变化,都是绣娘们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岑霁怔忡,目光顺着姜燃所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光源之下,作品上细微的针线起伏清晰可见,绵绵密密,相互交织,最终构成了这幅令人惊叹的画面。
“苏绣之艺在于精、在于细,你看见的这幅作品,在塑造光线的时候,我们用的是1/128劈丝。”
“什么?”岑霁不解。
姜燃从包里翻出一束绣线,抽出一根道:“就是这根线的128分之一。”
岑霁低头,看向姜燃手里那根本就细若发丝的绣线,眉眼凝滞,半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现在是不是觉得苏绣超绝?是不是觉得我超厉害?”
眼前人得意地哼哼,眼睛里都是闪亮的星星。
岑霁心头忽软,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伸手,摸摸她神气满满的眉眼。
但最终,那只手只取下了她发间的一片蔷薇花瓣。
姜燃抬头,看见岑霁眼神中不同寻常的情绪,心跳漏了一拍。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讲。”
手指绞紧上衣下摆,揪出一朵朵皱花。
岑霁很轻地“嗯”了一声,转身系上安全带。
“我答应了陈言的合作邀请,会参与AE明年的秋冬时装周。”
“喀哒!”
密闭的空间响起一声锁扣系紧的轻响,接着便是凝滞的沉默。
车内光线略暗,照不出岑霁的表情。
然而下一刻,引擎微鸣,灯光渐熄,汽车开始滑动。
姜燃听见身侧的人轻声应了句,“知道了。”
语气平静。
也许是怕问多了岑老板反悔,姜燃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
回了别墅也是拉着自己的行李,一溜烟儿逃进了卧室。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姜燃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看着青紫的膝盖失神。
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两人的争吵弄出应激反应,她实在是搞不懂岑老板那句大肚又若无其事的“知道了”。
毕竟花了一下午想好的一百条说服理由,一个都没用上,这让她觉得颓丧又心虚。
姜燃突然觉得她应该给自己的膝盖上点药。
于是她决定去找岑霁。
别墅的回廊长而静,墙上挂着油画和壁灯,姜燃越走越没底气。
刚想开溜,就听身侧半掩的房门里传来岑霁一贯沉淡的声音,“姜小姐有什么事?”
“啊?哈哈……”姜燃思忖片刻,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问,“我的膝盖受伤了,家里有药么?”
岑霁抬头看了看她,回,“没有,但我可以叫医生过来……”
“算了!”姜燃赶紧制止,笑着道:“没事了没事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我叫个快递。”岑霁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用手机买了些药品。
起身的时候,桌上几份资料被衣角蹭到,哗啦啦掉了一地。
姜燃帮着捡起一份,一看,竟然是关于澳洲民间工艺藤编的。
她愣住,想到之前岑霁和罗德斯的对话,一时哑然。
而岑霁却坦然得多,接过她手里的文件道:“上次姜小姐提到的藤编度假风,我想看看能不能行得通。”
“可是你说……”
姜燃失语,因为他想起岑霁曾经斩钉截铁地回复说,商业不是情怀,市场需要的只有价值。
岑霁似乎猜到她想说什么,兀自解释道:“其实我也挺好奇,为什么你们一说起藤编或刺绣,看起来会那么高兴。我不明白……”
“所以……这就是你今晚没有反对我和陈言合作的原因?”
岑霁没有否认。
这一刻的岑老板退去古板严肃和威压感,竟然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人情味。
姜燃笑起来,“因为喜欢呀!如果发自内心地喜欢一件事情,你就会特别想做好它,会因为小小的进步而开心,会因为一点点的希望而坚持下去。”
“喜欢?”岑霁蹙眉,露出不解的神情。
“对,”姜燃点头,反问到,“难道你经营Sense不是因为喜欢?”
这个问题倒是问到了岑霁。
因为从回到岑家开始,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因为责任。
他一直觉得喜欢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写好了脚本的电影,不会因为演员的喜好而偏移剧情。
岑霁笑了笑,把桌上的另一份资料递给了姜燃。
“下周Mach在淮江东岸有一场首秀,既然你要为秋冬时装周作准备,我可以让林旭安排你作为助理,跟团队学习几天。看你愿不愿……”
“我愿意!”
岑霁一怔,嘴角扯出一个浅淡的弧度。
“但学习机会不是白给的,礼尚往来,我要回报。”
“啊?”姜燃迟疑,心花怒放秒变楚楚可怜。
“嗯,”岑霁放下手中的文件,忍笑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姜小姐还有三天的带薪假期没用。”
姜燃的表情已经从可怜变成了凄惨。
然而下一刻,她却听岑霁道:
“那不如找个时间,我帮姜小姐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