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海潮铺天盖地汹涌袭来,迷离的光晕在春荔的瞳孔落下涟漪。
泛开的圆圈荡漾开来的却是五年多之前的回忆。
春荔看着地上被打出的大大小小的水坑,甩了甩自己手中的伞,转身踏进单元楼。
开门看见厨房亮着的暖色灯光,不由得一愣,“你回来了?”
林渡正端上洗好的菜,开心地招呼她,“嗯,现在没有什么事了,快洗手吃饭吧。”
春荔僵持了一下,继而说,“不用了,我待会儿还有事,我就是回来拿个东西。你饿的话你先吃嘛。”说完,她正准备去卧室。
“春荔。”林渡开口叫她,“好像自从上次你生日过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好好吃过饭了。”
“有的啊。”春荔不以为然,“前几天你去宣传电影,我们不是还吃了一顿吗?当时你碰巧在我剧组附近。”
林渡沉默了一瞬,说道,“我说的是好好的。”
这次轮到春荔沉默,她们隔着几步之遥的小小客厅遥遥对望,最终,春荔妥协,她放下还在继续滴着水的雨伞靠在墙头沥水,然后动身走到餐桌旁。她看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清汤火锅,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香啊,我也确实是有点儿饿了。那我们吃饭吧。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林渡隔着热气袅娜的餐桌看她,伸手掐了掐她的脸,“好了,没什么要忙的,坐着吧。”
林渡下着丸子,问,“虾滑要吗?我给你煮一点儿。”
“一点儿就够了,我吃不了多少。”
林渡给她煮了两块,用漏勺舀起放在她的碗里。见春荔吃得平静,她终于按捺不住,不太确定地问,“你、没发现今天有什么不太一样吗?”
“什么?”
“我……”林渡指了指放在桌角玻璃瓶中的玫瑰花,“我买了花,还准备了火锅。”
春荔点点头,“好看的,火锅也很好吃。”
清汤里面的肉丸子挤开蔬菜冒出了头,可是这并不代表已经熟透了。林渡用筷子扒开,夹了片白菜放在碗里,轻轻戳着,状若无意地问,“你后天有空吗?”
“怎么?”春荔避而不答,“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我、我后天……”林渡摆弄着筷子,那煮得熟烂的白菜被她轻而易举撕扯开来。然而与这干脆的动作相悖的是,她说话却吞吞吐吐,“我入围了金柏的最佳女主。后、后天就是颁奖典礼。”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林渡搞不懂,这个明明十分喜悦的消息,她却说得忐忑,甚至有一种仿佛说出口之后一切都要被她搞砸的错觉。
她甚至不敢去看春荔的反应,肉丸子在锅里面不住地翻腾着,氤氲的热气好像糊住了眼脸,有一种闷热又焦躁的分子开始无声蔓延。
春荔夹菜的动作一顿,接着,她自然地收回筷子,夹起碗中已经放冷的土豆片放进嘴里,含糊着,“挺好的啊。”
“所以?”林渡试探着,“你会来的?对吧?那一天。”
春荔放下筷子,抽了一旁的纸巾擦嘴。她将纸巾揉成团放在桌上,“不一定,你知道的,最近我剧组要杀青了,都是重头戏,我不好请假的。”
“不用一整天的。”林渡想要起身,但是她遏止住了,“你就晚上过来就行。”
春荔摇头,“还是不了吧,金柏奖颁奖典礼普通人进不去的。”
“可以的,你又不是普通人。再说了,我可以帮你搞定的。”
春荔沉默着,她看着碗里面还没有吃完的蔬菜,却不想再动筷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的东西太烫了,春荔感觉舌尖有点儿麻木,她沉沉吐了一口气,“不用麻烦了,而且……”不知为何,春荔突然有些心虚地别开眼,“你也不一定能获奖啊。”
是吗?
林渡想说什么,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春荔依旧不敢看她,她明白自己刚刚说的那话简直就像是灵魂被抽离从而裸露出了藏在躯干里面最根本的恶劣因子。她的丑恶嘴脸好像真的藏不住了。春荔抿唇,终于看她,机械化地解释道,“因为你知道的嘛,金柏奖的含金量那么高,竞争是很激烈的,而且今年入围的作品也都很优秀……”
“所以……”林渡轻声打断她,“你其实知道我入围了对吧?”
春荔沉默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热气弥漫的关系,她其实不太看得清坐在自己对面的林渡。
“你甚至连一句恭喜也不愿意对我说吗?”
春荔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说?”林渡语带揶揄,“因为在你看来,我毫不费力地就拿到了你一直为之努力的东西,所以你连一句真心实意的恭贺都拿不出手?”
“林渡!”
“怎么?”林渡比她更大声地吼回去,“恼羞成怒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在装什么啊?!”
“你有病!”春荔冷笑一声,“随你怎么说,而且我为什么要去,你自己都说了,那是你,关我什么事!”
“你凭什么觉得不关你的事?”林渡终于起身走到她的身侧,她将春荔从座位上拉起来,用力抓住她的双手,就这么紧紧地盯着她的脸,说,“春荔,我们当初说好的,只要我们其中一个人获得……”
就像是储存记忆的潘多拉魔盒的钥匙被找到,但春荔翻找出来的零星碎片却无法拼凑出一幅绚丽的画,她甚至不敢保证钥匙转动后打开扑簌而来的是翩跹翻飞的蝴蝶,还是密密麻麻侵占光芒的蛾子。她强行抽出自己的手,挣扎间打碎了桌上玻璃瓶中摆放的玫瑰花,供给生命的水也随之泼洒一地,溅落在她们彼此的鞋子以及裤脚上,林渡未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空气一下子静止,只有依旧冒着泡的锅底在提醒着两人时间的流逝。
“我还有事,我先回剧组了。”春荔皱着眉,打算绕开她。
然而林渡置若罔闻,她按住春荔的双肩,将她按回椅子上。春荔拧着眉抬头看她。她想要起身,但林渡的力气更甚。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半晌,林渡蹲下身,半跪在春荔的面前,轻轻用袖口去擦拭她鞋上的水渍。
这般低位到极点的姿态并不是没有在两人之间发生过,但此刻春荔却如坐针毡,她伸手去拉她,“林渡,你不用这样。”
“别动。”
春荔动作停住,垂着眼盯着林渡的发顶。
她轻轻将春荔鞋子上的水渍擦干净,接着借助这个姿势,又去抹她裤脚上的痕迹,她将裤脚撑开在手上用袖口摩擦,似乎好像这样就可以带来热度将那水迹给蒸发殆尽。
窗外雨势越来越大,哗哗水滴撞击在玻璃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清脆滴答声。
“对不起。”林渡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声音几乎要被漫天雨声遮盖,“对不起春荔,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很希望你可以过来。尽管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不一定能获奖。可是万一呢?也许我可以呢?”
春荔默然。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就连即将耗干的锅底似乎都在发出抗议。
“林渡,我……”
然而林渡立刻起身打断,她去按停了电磁炉,然后往锅里面倒上清汤,又按开,拿着勺子搅和两下,“还吃不吃?我再给你煮点土豆?”
“我不吃了,林渡你听我说……”
林渡却还是选择打断她,甚至语气都有点儿仓皇,“哦,对了,你回来是有事,你还要赶着去剧组。那你去吧,要不要我送你?”
但从始至终,说这些话时,林渡都没有看她。
春荔咬住自己的下颌内壁,终于,她缓缓站起身,“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她一抬脚,便踩上了地上的碎玻璃片,春荔又去拿扫把。
林渡却抢过来,然后轻轻将她拨开,“没事的,你忙你就先去,我自己收拾就行。你去吧。”
春荔沉默地看着林渡收拾地上的碎片,而桌上的火锅底料又开始咕噜地冒起泡,暖色的灯光照下来,一切本该显得很温热。但如今春荔却只觉得气氛艰涩。并且,她一时间竟然无法分清到底谁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她看着林渡忙碌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指尖麻木的钝感沿着血管传遍全身,致使她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拿上放在墙角的雨伞,转身出门。
听到关门的响动传来,林渡僵直的背脊终于泄力,她深吸一口气,将仿佛被火焰灼烧的焦躁感硬生生压回心底。
她沉默地收拾好碎片,然后坐下。
火锅里面的肉丸子不知道煮了多久,这会儿肯定早就已经熟透。
她捞了一个,盯着上面的热气弥散,直至消失。然后才夹起放在嘴里。
往常她都会先戳开一个口子,将里面的汤汁挤出来,而现在她没有这样做所带来的后果就是,在被牙齿磕破的丸子里面的汤汁飞溅出来,将她的衣服沾上油渍。
“……”她无声骂了句什么,窗外暴雨依旧,冰冷与苦涩在她的上空无尽盘旋。
一直以来故作坚强的伪装终于被撕开,林渡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捂住自己的眼脸,彻底失去了理智,她任由泪水顺着指缝蔓延,颤栗的哽咽随即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
又下雨了。
春荔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又按灭。
春荔静默地数着秒,直到六十,她又按亮手机,这次她没有直接息灭,而是点到了微信,翻看和林渡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是林渡发过来的,她给春荔报了自己准备好的会场位置,那是她给春荔准备的。她还是希望春荔可以出现。
春荔再次看了一眼时间。
马上就要到傍晚六点了,距离金柏颁奖典礼开场不过一个多小时。金柏颁奖典礼历来选址地都是位于柏里恪龙吟市的柏里恪大歌剧院,盛京到那里距离四百多公里。而现在的时间已经完全不足以赶到了。
春荔拇指用力揉搓着自己的食指指节,差不多了,她可以说自己赶不及,并不是不想去。
然而电话却在这时响起。
春荔看了看来电联系人,顿觉惊恐。她左右看了看,赶紧跑去了厕所最里的隔间。
她按了按自己的咽喉,然后接通。
对方却在她接通之后,久久没有出声。
久到春荔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接听的时候,林渡才问,“你、到了吗?”
到了吗?
可是她根本就没有选择出发啊。
该怎么说呢?按照原先设想的那样说吧,自己是想去的,但是时间来不及。就这样说就好了。
虽然心里面是这样想的,但是春荔的声带却好像被卡住了一样,无论她如何用力也发不出一个字。
她不想骗林渡的,真的,春荔不想这样的。
见她没说话,对面再次出声,“你没来?对吧?”
春荔终于开口,一字一句都在宣告着一出可笑的戏码,“剧组这边脱不开身,我已经尽力了,但是现在没办法,我很想来,时间不允许。”
“你在怕什么呢?”
春荔按着食指的手用力,骨节传来酸胀的痛感,她稳定心绪,尽量拿出扼捥的语气,“真的,我有必要骗你吗?我之前也说过了,剧组现在忙着杀青,我真的不太抽得出空。”
“你怕我说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是我的女朋友,是她陪着我走到如今,是她的鼓励和陪伴才让我拿到这个奖项。”林渡自顾自地说着,“你是不是害怕我像我们曾经约定好的这样说?”
沉默良久,春荔深呼吸,缓慢道,“我没有。”
“好,那我还是可以说的是吧?”
“什么意思?”春荔音调拔高,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你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林渡轻微且疲乏的喘息声由几百公里之外借由手机听筒传递到她的耳廓,她听见林渡明明是质问自己却显得仿若自言自语的低喃,“春荔,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啊?”
虚空中无形的指针一分一秒转动。
春荔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她还是说,“这事你是做得出来的。”
林渡没有说话,春荔也跟着沉默。
不清楚时间具体的流逝痕迹,那道被现实距离隔开的鸿沟终于裸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春荔。”林渡再次开口,她说,“你别逼我。”
林渡在她的心中的形象虽然千变万化,但从来没有一种是这样的。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即使没有亲眼见到,但春荔也能想象得到她咬牙压抑的样子。一股深深的疲惫感突然涌上心头,春荔摇头苦笑。她冷静地对着电话那头说道,“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彼此都冷静一下吧。”
仿佛虚空一记重锤敲下,敲打出着所持关系尘埃落定的靡靡之音。
最终,传到春荔耳廓的是被挂断的通话提示音,以及回复到主屏幕的手机页面。
她那在雨夜生长的爱情之光最终也被暴雨给浇灭。
可笑的是,春荔透过厕所顶端的小窗往外看去,带来暴雨的灰白云层渐渐散去,暴雨初歇,傍晚不明朗的太阳光线一点点浮现出来。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