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中,陈芳年跌跌撞撞地走进宿舍楼,楼道里只有发出吱吱电流声的闪烁灯光,她扶着墙壁,身上完全湿透了,雨珠顺着衣角落在地砖上,留下一片水痕。
陈芳年抬起头,散乱的长发贴在脸上,她的表情很痛苦,灯光照亮她璀璨的双眼,那里的世界一片荒芜。血肉模糊的面孔骤然出现在身旁,她转动身体躲开,然而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那团肉身无处不在。
陈芳年几乎是挪动着步伐回到了寝室里,关门的瞬间,她狼狈地坐到了地上,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不要,不要跳……”
她的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将头埋进去。传上来的声音闷闷的。
“妈妈,不要离开我。”
——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整个窗子,细长的影子便落在了陈芳年身上,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房间中,多出了一个人。
裸露的脚踩在地板上,她缓缓向陈芳年走来,远天时时亮起的闪电,使屋内的环境清晰可见。她在陈芳年面前蹲下,影子随着身体的移动而缩小,陈芳年颤抖的身躯暴露出来。
“……别留我自己一个人……”陈芳年低声说着,面前的人轻轻抬起手,她的指尖修长,骨节匀称,动作缓慢地放在陈芳年的肩头。
猛然,颤抖的身体停止抖动,伴随着天边的一声巨响,陈芳年将她按在身下,握在掌间的锋利刀片贴着肌肤,似乎随时都可以划开这具躯体。
闪电又亮了起来,持续很久,从窗外照在她们身上,陈芳年突然看清了对方的面孔,瞳孔里分散的视线缓缓恢复了正常。
头靠在冰冷地面上的蒋雨缪,扬起一个笑容,她抬手将陈芳年眼前的发撩到耳后,她的声音轻轻的。
“别怕,陈芳年,我在呢。”
窗外的亮光消失不见,周围又陷入一派黑漆中。
“要打雷了”,蒋雨缪说着抬起手捂住了陈芳年的双耳,那双手温热,落在耳畔的时候正好神奇地阻隔了落下来的雷声。
陈芳年看着蒋雨缪的眼睛,她忽然觉得,天边的可怖也变得遥远起来。视野中血肉模糊的身影逐渐消退,她僵硬的身体才柔软起来,躺到了蒋雨缪身侧。
远方的雷鸣依旧,她的心却异常平静。身上的冰冷像是刚刚经历寒冬,可心脏迸发出的血液却蔓延全身,滚烫了她孤寂的灵魂。
“你发现了我的秘密”,陈芳年看着天花板,轻轻说着,她的指尖玩弄着刀片,锋利的尖锐折射出寒凉的光。
“怕雷声的秘密?”蒋雨缪勾起嘴角,年轻时候的陈芳年真可爱,说话做事总模仿书里,看起来不接地气,“没事,你也知道了我晕血的秘密”。
陈芳年转过头看她,蒋雨缪握住了她的手掌。
“秘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蒋雨缪看过来的双眼水润闪亮,陈芳年一时有些失神,看着她的时候,总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为什么会晕血呢?”
蒋雨缪细密的睫毛垂了下来,她的指尖在陈芳年的肌肤上摩梭,亲密而发痒。
“唔,你看到我脖子上的伤口了吗?”她扬起脖子,又长又深的伤疤落在陈芳年眼底,她眼角收紧一些,觉得很心疼,明明是很美丽的脖颈。
“小时候我妈妈不小心划伤的,流了很多血,从那以后我看见大量的血迹就会有些头晕,不过并不严重。”
蒋雨缪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轻松,陈芳年抬手摸了摸那里的凹凸不平。
“你一定很恨她,这样的伤口,是致命的。”
“不,我不恨她”,陈芳年抬起眼有些疑惑,蒋雨缪看过来的视线却更加有深意,她淡然地笑着,“我爱她,我知道她也是爱我的,只是她生病了,所以没关系,我会原谅她的”。
陈芳年被那灼热的目光烫到,她错开视线,嘀咕着。
“她又怎么会原谅自己呢。”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蒋雨缪从地面上坐起来,她拉过来一旁的衣服,盖在了刚刚起身的陈芳年身上,雨声外的更遥远的地方,雷电交加闪烁轰鸣。
“以前,这样的雨天,我爸出不了工就会留在家里,他一大早就到院子里摘下黄瓜柿子泡着,我醒了就可以直接吃,冰冰凉凉的,很舒服”,陈芳年看着窗外的睫毛在颤动,蒋雨缪看到有水珠顺着她挺翘的鼻梁向下滑动。
“再也没有那样的日子了。”
她的声音那么低沉,几乎隐没在雷声中,蒋雨缪从未听闻关于外公外婆的事情,陈芳年一次也没有说起过他们。
蒋雨缪凑近了一些,她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也还是没能说出来。
陈芳年转过头,指尖伸向窗外。
“这样响的雷声,跟他去世的时候很像,那天雨也特别大,他替人上工,山塌的时候我在家都听见了。然后,那里就成了他的坟墓,依山傍水,我妈说其实挺好的,至少他留到了好地方。她就不行了,她没地方可以去。”
蒋雨缪看着陈芳年站起身,向屋子里面走去,地板上还残留着潮湿的痕迹,一路蜿蜒。
“后来我妈也走了,但她是跳楼的,就在我面前”,陈芳年脱下外套,湿润的肩膀在灯光下露出来,她扭过头看向蒋雨缪的视线,没有一丝光亮,“我恨她,她那么自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放在地板上的手指蜷缩起来,蒋雨缪微微皱着眉,她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朝着陈芳年一步步走去。
就这样吧,告诉她一切,让她离开。
去哪里都好,做什么都行,不要再把悲苦的人生进行下去。
“陈芳年……”她刚刚张开嘴,忽然周围的世界一瞬间安静了,挂在天边的闪电静止了,雨滴也晶莹着,陈芳年垂下的视线成为了雕塑着的目光。
——
【你明知道,这里并非过去,又为什么要徒劳无功呢?】
蒋雨缪仰起头看向狭小空间的四周,那个声音依旧没有什么形状,她走到窗边,光落在脸上。
“不是过去……”
【人总活在当下,你没有死,就做不到例外。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很早就知道了汪医生,我只是在好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治疗方法。”蒋雨缪伸手触碰到玻璃上,冰冷的质感和现实没有差异,她的目光落在指尖。“或者说,找到我丢失的过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不是过去,重要的,是过去中的东西,那些让你快乐和痛苦的,成就了你现在的样子。你总有一天会放下它们远行,但放下不是遗忘和丢失,没有过去的人会找不前进的方向,逃避,就没有未来。】
“你在救我。”
【是你在救自己。】
那个声音消失了,世界开始恢复正常。
——
噔!噔!噔!
急促的敲门声唤醒了陈芳年的目光,她利索地换好衣服,朝门口走去。
“陈姐,蒋队回来了,带了找到的残肢叫人开会呢。”
“知道了,马上过去。”
陈芳年捡起门口挂着的一把黑伞,抬起脚刚刚走出去,忽然顿住步伐扭头看向身后,“你刚刚有话要对我说吗?”
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澈,看过来的时候美得动人心魄。
蒋雨缪抿起一个笑容,“没什么,你以后就会知道了”,她看着陈芳年向楼下走去,长发在身后晃动,记忆里母亲的头发总是挽起,其实她这样更好看。
——
刑警队里,所有人换下了湿漉漉的衣服,严阵以待地聚在会议室。
从现场回来的法医将笨重的照相机递给陈芳年,她接过来,听着他们说的细节,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蒋天终于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了,他快步走进会议室,没有整理好的衬衫随着步伐的前行而略微扬起。
“都到齐了吧。”
“齐了蒋队。”
“好,那我来说一下现在的情况,上午八点十二分城郊派出所接到了铁路维修员王石的报警,在城外九公里的铁轨路段上发现了疑似人体残肢和碎块,移交我组。截至目前,城郊派出所没有接到任何失踪人口的报案记录,刚刚外勤在以事故路段为圆心的,三公里处的下坡草地中,带回了遗失的头部和右脚,交给法医组处理,来法医说一下目前的情况。”
蒋天一边说着一边把照片整理到黑板上,其他警员各自低头记录,当提到法医时,才终于将目光移到陈芳年的身上。
陈芳年有条不紊地整理了资料,抬头看向大家。
“尸体受损严重,目前我们取调回来到的部分中,背部残片里可以看到明显的拖拽伤痕,其他残肢的创口呈碎裂状,创缘不规则,污染较多,是车辆碾压后造成的撕裂伤。提取出来的血液样本已经送检了,办的加急,估计也得等了两天……”
陈芳年将手中拍摄的尸体照片分散下去,照片中的残体呈现出诡异的暗绿色,交杂在深褐色的分不清是泥土还是凝固的血液上,让原本沉重的会议室氛围跌到谷底。
“……至于死亡时间,我们刚刚看到的那颗头部和右脚的腐烂程度与其他残肢不同,之后会从这两处入手,不确定这些部分与轨道碎尸属于同一具尸体,化验科已经取样本了。目前只能根据这两个残肢推断,死亡时间在一周前的凌晨至次日的早晨十点。”
陈芳年冲着大家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这一部分的内容讲完了。蒋天点点头,视线看向了角落里的章明奇。
后者正襟危坐,看到那束透着寒意的目光,赶紧拍了拍身旁的唐明。
唐明倒是慢条斯理的吹着杯子里的热水,直到肩膀被章明奇用力的拍打后,才反应过来轮到自己了,于是举手示意。
“蒋队,王石的嘴真比石头还硬。”“没问出来?”“哪能啊,不过说是说了,一半都是没用的屁话……”
唐明说着将审讯记录从桌子上丢给蒋天看。
“26号晚上,下了大雨,王石先去城郊的路边烤肉店吃了晚饭,喝了二两酒,走的时候雨下的正大。和老板确定过,那时候大约晚上八点左右,他听见王石说要去车站一趟。”
蒋天握着钢笔,在车站上圈了一个圈出来,唐明接着丢过来几张照片。
“从他家厨房里找到了狗的皮毛,不过被毁坏的挺严重,王石说他去车站溜达了一圈,发现雨下大了就往回走,结果发现狗已经死了,便煮了做狗肉……”
“他有说狗是怎么死的吗?”陈芳年忽然开口,看向唐明,他摸了摸头发,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坐在角落中的章明奇在回答。
“他不知道,这很奇怪……”“哪里奇怪了?”
旁边的警员瞥了章明奇一眼,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
然而章明奇也不苦恼,而是目光转向陈芳年,“不知道怎么死的,说,说明没有外伤,很,很可能是,下毒,一般人,不会去吃”。
“也就是说,他在撒谎”,陈芳年接过章明奇的话茬,她看着那堆腐烂的皮毛,抬眼看向蒋天,“我们会尽快查一下皮毛上的组织,不过看形状,头部这块很明显和其他地方整齐的划口不一样,像是捶打造成的”。
“明白”,蒋天重新看向章明奇,“听说你申请禁毒支队协助,怎么回事?”
众人也都有些惊讶,目光转移到了角落,章明奇抬起头,目光很是坚定。
“他最近的就诊记录显示,有,有肝炎和肺炎的并发症,指甲有烤伤的黄色痕迹,但他,不,不抽烟。而,而且,静脉有针眼,他说是生病打针,但是上次就诊,医院开的是药,不是输液。所以我怀疑他在吸毒。”
“好,联系禁毒支队秦永业,王石还是由你和唐明负责,跟秦队他们一起,尽快做毒检。”
“明,明白。”
周围的警员有些苦恼的皱起眉,倒不是毒品案棘手,而是市里刚刚做过全面的扫毒活动,领导人还没走远呢,就来这么一下,这个月的休假看来是不用想了,又得加班加点。
蒋天才没想到这些,他迅速安排好各组的工作,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找到死者身份,确定了身份才好锁定范围。
所有人迅速回到岗位上,各自忙碌起来,夜已经深了,他们都没有回家,仍旧在灯火通明的市局里工作着。
忽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负责联系下面派出所的警员赶忙接听,拿着笔不断记录着什么,“好的,报案的具体时间是多少?”
对面作出回答后,警员愣了几秒,随后挂断电话,抬手示意不远处的蒋天过来一趟。他把纸上的信息递给蒋天看,纸条上赫然写着。
‘六月十八日,中午十二点,妇女王萍报案,丈夫何春寿于十六日夜间失踪,后面说是人回来了,取消报警。’
“十六号……联系户籍和派出所,先查何春寿的个人关系。”
“好的,队长。”
蒋天说完就拔腿向外走去,刚刚穿过阴凉的走廊,就碰到了睡得一脸朦胧的刑侦支队副队长赵海生。
他才结束一个案子,直接睡在休息室里,醒来想着上个厕所,直接闭着眼睛被蒋天给捞走了。
“你干啥呀?”
“有事儿,跟我出去一趟。”
“不去,肯定没好事儿,我这两天都要熬死了,你让我好好睡个觉。”
“睡个屁,才十一点多,是不是年轻人。”
赵海生懒得跟蒋天掰扯,闭着眼睛被拉进车子的副驾驶,蒋天还算体贴的给他系上了安全带,等坐稳后,一脚油门冲出了市局的大门。
城市里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满是清新的草地和泥土混合的香味儿,蒋天把车窗摇下来,任由夏季雨后凉爽的夜风吹起额前的发丝,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舒坦。
如果这不是去探案的路上,就更舒坦了。
“老赵,这个案子破了,我想谈恋爱了。”
“嗯,好……等会儿,跟谁啊?”
赵海生一个鲤鱼打挺从座椅上弹起来,盯着蒋天的侧脸看个不停。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蒋天勾起嘴角,风吹乱了他的发丝,三十岁的年纪,竟然依旧保留了少年的意气风发,叫同龄的赵海生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的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脸。
车辆沿着安静的街道一路狂飙,蒋天低沉的嗓音说出的话,很快就消失在风里,被滚滚向前的车轮甩在身后,他耳边呼啸的,只有风声。
而赵海生听到他说。
“所以这个案子,一定要尽快破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