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奇醒过来的时候,意识昏昏沉沉的,光线不太充足的房间里,有个身形修长的男人站在一旁,视线刚好看过来。
“醒了”,他淡淡地说着,转头看向一边,章明奇顺着他的动作转移视线,才发现苟也就坐在附近。
章明奇挣扎着坐起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出狱后的何铭。
——
1989年,何铭入狱,他在里面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苟也。不过这没什么奇怪的,苟也十几岁就因意外杀人入狱,靠着打不断的瘦弱背脊,硬生生地在群龙混杂的监牢里,混出了名堂。
这里的人都听说过苟也的名号,好心一些的会警告新人,不要去惹坐在角落里睡觉的那人。何铭听到其他人的议论,站在远处的身影将目光落向角落中。
苟也一个人坐在那里,叼着根草,肌肉线条明晰的手臂,松垮地搭在抬起的膝盖上。他歪歪斜斜的坐在那里,享受着暗无天日的监狱中,唯一的一方斜阳,没有被知识浸染过的大脑,只懂得发呆,从来不会思考。
何铭忽然拿起一本书架上的书,抬脚朝那光芒走去。他坐在苟也身旁,垂下头翻开书页,指尖轻轻划过页面时发出细碎声响,苟也就转过头看向他。
“喂,你在做什么?”
“看书。”
何铭没有抬头,依旧淡定地翻着书页,视线在每行字上面扫动。苟也挑挑眉,目光在他身上粗略地看了一遍,何铭裸露的手臂上,一条又深又长的丑陋疤痕落入苟也眼中,他轻轻勾起嘴角。
“你没听说过,这里是我的地盘吗?他们没告诉你不要靠近我?”
“没有,没听说过”,何铭这次抬起视线看向他,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彼此的眼底却都没有丝毫光亮。
苟也笑意更深,他抬手把何铭的书掀翻在地上,啪叽一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苟也凑近一些,目光中满是凶恶,“那现在我告诉你了,滚开”。
何铭微微歪了歪头,清冷的面庞上也有着毫不退让的狠劲儿。
“不滚开的话,会杀掉我吗?”
苟也眯了眯眼角,没有说话。何铭转身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本,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重新阅读起来。
“如果不能杀了我,就请忍耐着我的碍眼吧。”
苟也看着何铭挺直的后脊,重新松松垮垮地靠向墙壁,他笑了笑,闭上眼享受阳光落在皮肤上的炙热。
‘有意思’,苟也在心里这样想着。
何铭从此莫名地获得了和苟也一样的地位,众人对于他沉默冷清的性格,充满着探求的欲望,在这样烂鱼烂虾的地方,揣测一个人,然后尊崇他或者贬低他,欺凌他,好像是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很多人心里不服看上去文弱些的何铭,认为他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找个机会收拾一下”,有人低声嘟囔了一句话,很快也就消散在嘈杂的环境中去。
然后在某天夜里,集体洗漱的时候,一个小胖子突发恶疾晕倒在地上抽搐,负责管教的警员立刻凑过去进行救助。何铭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忽然有人从后面扯住他的衣领,几秒钟之间把他带到了旁边漆黑杂乱的空房间。
三四个体型壮硕的男人将何铭推到角落里,视线扫到手臂上那条伤疤的时候,情绪似乎变得更加激进。
“只有胆小鬼才会伤害自己”,领头的那位抬手掐起何铭的面颊,白皙的皮肤上很快出现了印记,周围的几个发出邪恶的怪笑,凑近很多。
“如果我们碰了你的话,你这边也会多一条一样的伤口吗?”
何铭视线瞥向自己被抬起的没有长条伤疤的手臂,他没说什么,重新看回面前的几人。
“管教就在不远的地方,时机不太对啊”,他靠着墙壁微微抬起头,眼睛也因此而眯起来很多,黑暗中,门上的光线落在眼底,他看上去有种诡异的恐怖感。
站在最前的男人把手伸进何铭的上衣里,指尖触碰到紧实坚硬的肌肉时,惊讶地挑了挑眉,他刚要说些什么,发现何铭好像笑了,仔细一听,甚至还发出嗤嗤的声响。
“你他妈的笑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何铭忽然抬起手把一条尖锐地钢丝捅进了男人的喉管软骨里,那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鲜血就已经飙出来落在何铭脸上。男人捂着脖子不能发出声音,身旁的俩人见状也迅速挥舞起拳头砸过来。
何铭不慌不忙地把铁丝在手骨上缠绕,留出最为尖锐的一端,只朝着俩人要害的地方出击,他的拳法不算高端,身形却很矫健,似乎非常了解人体的生理结构,保证每一下都能落进敌人的痛点,积少成多罢了。
不过这样一来,自身就要承受更多的打击。黑暗中,对方用手臂勒住他的脖子,何铭转过头想要去观察具体面部方位时,却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左眼。
肾上腺素一瞬间拉满,何铭已经忘记了伤痛,他向后退着撞上了周围的杂物台,东西掉落的时候发出巨响,引起外面管教的注意。
何铭捞起地上的东西死命砸向身后人的头颅,咔哒,骨头碎裂开的声音刺激着每个人的感官。何铭转身看向身后歪歪斜斜的俩人,冲上去动作利落地扑倒其中之一,然后机械性地向下重重挥拳。
另外一个坐在地上吓得连连后退,门上的光照在何铭身上,他被划破的眼向下流淌着鲜血,另外漆黑的瞳孔扫视着那人的颤抖面庞。终于他停下来,在管教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门外的光线忽然闯入,何铭觉得非常刺眼,他眯着眼睛看向因为震惊而有些呆滞的□□们,勾起嘴角笑了笑。然后向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至此,何铭一战成名,他左眼缠着纱布重新回到监狱里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靠他太近,只有苟也笑盈盈地坐在他身旁。
“你还挺能打,要做老大吗?”
“没兴趣。”
何铭自如地走到角落里,靠着墙坐下来,他抬手整理着褶皱的衣角,捡起旁边的书,认真读起来。
苟也不知道何铭为什么这么喜欢看书,眼睛瞎掉了一只,还是喜欢看。他时常觉得书本上的东西,好像蚂蚁上树,黑乎乎的一大团,让人看了心里烦躁。他不喜欢读书人,但何铭不一样,他身上有股狠劲儿,纵使看了再多的书,那副儒雅下面也有着藏不住的杀气。
苟也欣赏有杀气的何铭,于是他们在监狱里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直到,1990年,苟也刑满释放。
离开的时候,何铭依旧在看书,苟也笑着踢了他一脚,他没有抬头,只是说着,“或许你可以去图安”,苟也无所谓地耸耸肩,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
章明奇躺在病床上,听着浑身是伤的苟也给自己讲完,关于他和很何铭的故事,一向不喜欢八卦的章明奇,这次安静地没有打断苟也的讲话。
“所以你来图安,加入李建业,是因为他?”章明奇的脸在昏暗灯光下看不清表情,苟也转着眼珠想了想,“也不全是,我家那边比图安还要乱,原本来这边只打算玩一阵子,结果碰上了你”。
苟也抬腿放到章明奇的病床上,踢了踢他的被子,“怎么样,感动不?”
章明奇没理他,低头想着什么。
当年八八案,何铭没有见过他,但他却非常了解何铭,不幸中的万幸,何铭没有因此怀疑他的身份。
前天晚上遇到李建业的偷袭,昏死在爆炸附近的俩人,被何铭捡回了这个神秘的地方。章明奇抬眼环顾四周,这房间没有窗户,做了隔音,根本判断不了方位,是个危险又安全的地点。
苟也看他似乎有所顾虑,勾起嘴角笑出声来。
“行了,别以为这么多年,就你会偷偷培养手下。何铭今年才出狱,这地方是我这些年弄得成果,放心吧,都是自己人。”
章明奇没说话,他抬眼对上苟也的视线时,忽然发现他的眼睛亮亮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你脑子炸坏了?笑什么?”章明奇眯缝着眼睛质疑他,胳膊上激起一阵汗毛。苟也不以为意,接着傻乎乎地笑着,章明奇断定他一定脑子被炸坏了……
——
几个月后,李建业正式引发了一场大规模械斗,章明奇偷偷联系了秦永业,两边下手,成果将规模庞大的犯罪集团推倒。在此过程中,章明奇却隐约发现,李建业之下的图安犯罪团伙,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他们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各行各业之中。一个李建业倒下了,还有许许多多个李建业会重新站起来。
忽然之间,章明奇有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他成为下一个李建业呢?那么到时候,图安大部分的犯罪线索都会掌握在他的手中,一招击溃,直捣黄龙,这很危险,但同样也有着巨大的收益。
章明奇觉得自己这些年发生了很多变化,从来谨小慎微,不知什么时候,他也开始有了更多的野心和抱负。
“你的行动必须得到上级领导的批准,现在赶紧回来”,秦永业的声音还在手机中不断响起,章明奇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繁华街灯在脚下蜿蜒闪亮,他沉默着挂断了电话。
苟也此时推门而入,走到章明奇身边,递给他一杯酒。
“庆祝我们的事业更进一步”,苟也主动用手中的酒杯碰了碰章明奇的,叮当清脆的响动落进章明奇的耳中,他抬头将醇厚的酒一饮而尽。
安静地夜晚,灯火通明的图安,所有人走自觉地走向了命运挖掘好的坟墓。
‘不过就是一个死嘛’,章明奇那时候仅仅这样想着。
2000年,章明奇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章宇,苟也并没有深究这个孩子的来源,偶尔去他们家小坐的时候,总会耐心地逗逗孩子。
随着孩字一点点长大,苟也越发地和善起来,或许是年龄到了,对于打打杀杀也就没有那么深打的热情了。很多人都觉得苟也是很重感情的人,他真的把章明奇当兄弟,不然不会这么多年一直跟在身边,即使有了钱,有了身份地位,只要走在章明奇身边,他还是会自动地成为保镖,自觉得很。
大家总这样说,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章明奇觉得很可笑,他看向苟也充满笑意的双眼时,发现里面幽深的瞳孔深不见底。这个人啊,伪装的很好。明明目光里全是欲望,落在人心里变成了深情。
人,一旦沾染上权利,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章明奇深知苟也惦记着自己的位置,或许1998年的时候,他真的可以为他去死。但现在,是2007年,再有这样一场大火,章明奇知道苟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再先走了。
这就是现实,人心是会改变的。
所以是时候,做出些改变了。这些年来他很少与秦永业交流,组织上对他行动的研判结果很差,秦永业顶着巨大的压力为他正名。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不过改变之前,章明奇需要等待契机。
很快,契机,就出现了。
2007年初夏,市局刑侦支队的走廊上,一个小警员走在唐明身旁。
“队长,晚上有时间请你吃饭呗。”“吃个屁,领导没给假条。”“嘶,您一个刑警队长,怎么能让嫂子给拿捏了呢?”
唐明合上刚刚签好字的文件夹,拍在了小警员头上。
“男人,有老婆孩子管着才叫好呢,你年轻啥也不懂,别看你嫂子表面上对我凶,其实背地里就是小猫咪,快爱死我了。”
丁庞从法医办公室走出来,他现在已经是主任了,肚子越来越大,脸上的眼睛倒是越来越小了。他路过唐明的时候后,忍不住接话。
“呵,你就装吧,跟这儿再唠一会儿,等嫂子下班了你还没回家,爱不爱你咱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快死了。”
唐明抬起手表看了看,脸上露出一阵细微的尴尬,挠挠头,“都这个时间了,我不说了先撤了啊,紧急任务呢这边”。
说完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外狂奔,只留下丁庞和小警员愣在原地。
“……队长跑的真快。”
丁庞笑了笑,打开保温杯,吹了吹里面的茶叶。
“要不人家是队长呢,小伙子,你还得练。”
唐明开着车正往家赶,就接到了老婆打来的电话,他按了接通,里面的女声带着些许疲惫。
“你在哪呢?”
“……我在家呢。”
对方一阵沉默,唐明也不说话,车子开的无比缓慢沉重,他直视前方,祈求着周围的车辆可千万别这时候按喇叭。但是人啊,总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心里刚刚拜托,前面的车就嚣张地按了一下喇叭,刺耳的很。
唐明吞了一下口水,继续保持沉默,大有一种敌不动我不动的架势。终于对面叹了一口气,应该是在扶头,那是他老婆习惯的小动作。
“行了吧你,等会去接女儿,晚上医院调班,我不回去了。”
“知道了……那个……”
“没事儿我挂了啊,忙着呢这边。”
“等会儿……”
“嘶,你有事儿能不能快点说别墨迹,忙着呢。”
“生日快乐!挂吧挂吧。”
对面沉默了一下,只是回了一句简单的‘嗯’,然后就真的挂了电话。唐明这才松了一口气,视线瞥向副驾驶的新鲜花束,他这个媳妇,嘴硬心软,脾气虽然一点就炸,但人是真的没得说。
唐明,很喜欢她,他们是万千普通夫妻中的一份子,打打闹闹地过生活,偶尔会有一些小浪漫,说出口的时候会有些别扭,有些不好意思。
“滴滴——”
前面那辆昂贵的黑色轿车又一次按响了喇叭,唐明皱着眉看过去,他想,就你小子害我被揭穿了是吧,于是在下一个路口超车时,他打算潇洒地对黑车司机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
然而车身刚刚超过去,途经后座,他看见那辆黑车打开的车窗下,一个文静男人的面庞,闭着眼睛半靠着座椅入睡,微微皱起眉头,压力很大的样子。
唐明瞬间感觉有电流从身上滑过,从指尖酥麻到后脊。即便是匆匆一眼,他也认出来了,那是章明奇的脸,他绝对不会忘记也不会认错。
黑车司机似乎发现了唐明的视线,将后车窗按了上去,分岔路口时,他提高车速扬长而去。
——
车内,章明奇感受到窗户关闭,轻轻睁开眼睛看向苟也。苟也的视线从后视镜中对上了他的眼眸,声音中带着笑意。
“怕你吹感冒了,还有十分钟就到,给你开个空调?”
“算了。”
章明奇有很严重的晕车,开空调会更晕,反正就十分钟的路程,闭上眼睛睡觉能挺过去。
苟也看着后座上的章明奇,柔顺的头发在刚刚一路的风中被吹得更加蓬松,现在闭上眼睛的表情更像是视死如归。苟也沉默着将车子越开越快,尽力缩短这段路程的时间。
他勾起嘴角浅笑,不知道章明奇冷静的外表下,内心其实在翻江倒海。
‘车开得越快我越想吐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