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开始重新回溯，倒退至2007年的分别。

秦皓阳坐车来到新的城市，整个人的状态有些萎靡不振,大人们忙着各自的工作，没有什么时间和机会来“体察民情”。好在秦皓阳懂事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偶尔爸妈不在家，他还担任起哥哥的身份，尽力照顾着章宇的感受。

警方在这个城市安排好了章宇的学校，杨润雨担任教师，可以很方便地照顾他。只不过在黑暗里待久了的章宇，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校园里的群居生活，他行为上有些怪异，生活中就会招来其他同学的白眼。

不过章宇从来都不会多说些什么，他习惯一个人生活了，过去富贵时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后来被送到各种人家里，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都没关系的。

反正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又会被送到另外的人家了。

秦皓阳看着章宇经常郁郁寡欢的样子，下意识里总会想到曾经，想过那时候的自己，性格也是那么内向，没有安全感。很多时候外面下着雨，他觉得伞下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小世界，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直到，董佳惠拉着蒋雨缪闯进了他的伞下，没带伞的女孩们笑着说总算找到了救星，然后他们便依偎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艰难前行。

其实，那时候的救星另有其人，秦皓阳自己很明白。所以当章宇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就好像那天从雨中冲进来的人一样，忽然有种莫名的动力，拉住了章宇的手臂。

“小宇，别怕，你有爸爸妈妈，有哥哥了，以后谁都不能欺负你。”

他看到章宇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和那时候的自己如此相似。

“你们不会把我送走了吗？”章宇鼓足勇气问出这句话，听起来还是小心翼翼的，秦皓阳觉得有些心酸，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小男孩的碎发，弯下腰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认真，笃定地说着，“当然，这就是你家，我就是你永远的哥哥，你可以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漂泊的章宇从此有个很高大厉害的哥哥，离开蒋雨缪后迷失方向的秦皓阳也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他拥抱着怀里柔软的小人儿，他知道自己的肩膀上，从今以后不在只有一家的责任了。

几个月后，秦皓阳考上了公安大学。他打听到蒋雨缪的事情，知道她的学校距离自己不近也不远，于是每个大学的周末，他都会准时地踏上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车，然后在消失的几天后安静地回去。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找谁，做了什么，只知道这样的行为，他持续了四年。

大学毕业后，秦皓阳回到图安，进入市局刑侦支队。蒋雨缪呢，从图安搬走，追逐她的光明前程。

杨润雨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儿子，很多事要靠缘分”，孟卿更他说，“小雨缪现在过的很幸福”。

秦皓阳总是沉默着，他觉得很奇怪，自己也没有说一定要做什么，或者一定要和蒋雨缪在一起，怎么大家好像都觉得他很极端呢？

后来有一天，章宇放学回来，看见秦皓阳在阳台上发呆，他走过去。

“真想看看那个姐姐”，章宇轻声说着，吸引了秦皓阳的注意。

“说谁呢？”

“蒋雨缪，你等了这么多年的人”，章宇扭过头看到秦皓阳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爸妈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所以我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皓阳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夕阳笼罩在身上，他的发丝依旧柔软的被风吹动。章宇很不喜欢看哥哥这副样子，他只要想到蒋雨缪，或者家里面提到有关她的事情，秦皓阳的脸上，总会聚集起一阵忧伤。

那么明朗的，向阳光一样的人，章宇希望他永远快乐。

“哥，其实她也没有那么重要吧……”

章宇的话没说完，秦皓阳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俊俏的面庞上因为严肃而有了些冷感。

“学习吧，别再提她了。”

他落下来的视线很冰冷，也很沉重，压得章宇不敢反驳。章宇忽然有些悲哀地发现，他在秦皓阳的心里，其实是比不上蒋雨缪的，所以他连说一说她的资格，都不再拥有。

秦皓阳开始很少回家，工作上的原因，他需要经常轮岗，干脆就直接住在市局里。秦永业却恰好相反，年纪大了，开始有更多时间生活的时候，才发现儿子已经不再需要他的陪伴了。

偶尔深夜睡不着，秦永业会独自到阳台上抽根烟，他会发现章宇也在，然后这对父子互相沉默着坐一坐，眼睛在看星空，心里面挂念着同一个人。

“爸，哥哥什么时候回家？”

“我也不知道，可能，快了吧。”

小时候杨润雨总讲给秦皓阳的话，有一天也会从秦永业嘴巴里说出。他想了想按灭香烟，然后抬手揉了揉章宇的头发。

“睡觉吧，过两天你放假了，叫上你哥咱们一起出去旅游去。”

“真的吗？”

“当然！老爸从不说谎。”

——

深夜里，秦皓阳在图安新开发的楼盘执勤，他在交警队轮岗，分到了人人都不想来的地方。同行的交警叫苦不迭，连连说这里是块“硬骨头”。

“硬骨头？怎么说？”“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其实不用太久，交警队甚至还没有赶到那条街，飙车的轰鸣声就已经响起来了。秦皓阳停好摩托，摘下安全帽的时候，眉头皱得很深。

“什么情况？”

一旁的交警队员拍了拍他的肩膀，叹口气，“你不知道，这是苟也新开发的地方，这帮小年轻天天来这里飙车”。

秦皓阳不太理解，“抓起来不就行了？杀鸡儆猴，总会老实的”。那位警员听了只是小小，拍着他的肩膀向前走去，什么也没说。

秦皓阳毕竟年轻气盛，早就听说过这个苟也，回到图安却也没见上过一面，比传闻中低调很多的样子。

“苟也……”秦皓阳若有所思地低声嘟囔，终于整理好着装，抬腿向前走去。这一晚上，他几乎是卯足了劲儿来抓这帮飙车少年。随着夜越来越深，街边上已经蹲了不少少年的身影，其中几人还在叫嚣，态度异常嚣张。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你们敢抓我？”

“谁的地盘，那不也不是你的吗？叭叭啥呀叭叭，你是小喇叭呀。”

交警大哥有经验地怼了过去，利索的把人塞进前方警车，拍拍车顶让人给带回局里。他动作很是利索，视线却看向了在旁边做记录的秦皓阳，慢悠悠走过去，声音压得很低。

“没少抓呀兄弟，第一天上班？”“轮岗，您好，我是今年刚进刑侦队的秦皓阳。”“你好你好。”

交警大哥看着秦皓阳寒暄完接着记录的样子，思索了一番还是决定提个醒。他凑得更近一些，声音听起来气声更多，秦皓阳禁不住转头看向他的目光。

“小秦，听哥一句劝，别跟苟也杠上。”

“秉公执法，我没有要跟谁杠的意思。”

“你看你这孩子，说不听了，你往这儿一杵我就知道你要干嘛，跟苟也对着干没有好处的，你这么年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秦皓阳垂着睫毛，那里和他的发丝一样柔软，看上去很乖巧的样子。交警大哥很欣慰，把手搭在秦皓阳的肩膀上，他有些高，交警大哥偷着踮了踮脚。

“这么多年，图安的资产一大半都有他沾手，就说每年光他交的税，都有七位数，我们这样的人，跟他较劲没用的，还好今天你只是抓了抓这帮狐假虎威的小东西，改明儿你碰上正儿八百苟也的人，可千万别这么死心眼，知道不？”

秦皓阳点了点头，笑着说，“知道了，谢谢您”。

交警大哥很开心，这小年轻听劝，长得也板正，在相亲市场上一定是抢手的角色，他笑眯眯地正准备给自家亲戚女儿要联系方式的时候，忽然一辆亮黑色超跑在他们面前飞驰而过。

秦皓阳反应敏锐地迈开长腿上车，朝着那辆超速，不，不是超速的车，是差点飞起来的车赶过去。交警大哥在后面喊了些什么，他没太听清，只隐约明白两个字——苟也。

秦皓阳是准备拿出命来追的，不过那辆跑车却并没有那出命来逃，发现身后交警在追后，跑车竟然意外地自己停了下来。

“搞什么鬼？”秦皓阳皱着眉吐槽着，利索地停车走过去，弯腰瞧了瞧驾驶位的车窗。大约过了几秒钟，对方才淡定地按下车窗露出尊容。

“你超速了，下车，接受检查。”

秦皓阳看着里面的男人，拍了拍车门，然而里面的人纹丝未动，反而转过头看着秦皓阳，勾起一个笑容，大有一副“你真天真有趣”的表情。

“也总，玩啊”，随后赶来的交警大哥突然从后面窜出来，一把撞开了秦皓阳的身影，摘下帽子对那人点头示意。

‘原来他就是苟也’，秦皓阳内心嘟囔着，眼睛不断在他身上扫视着。通身低调又划归的包装，戴的手表还没有对外出售，在夜间，上面的琉璃熠熠生辉。

苟也歪了歪头，对着秦皓阳挑起下巴。

“这小孩谁啊？”

“新人，轮岗第一天，不懂事儿”，交警大哥脸上差点笑开了花，不过苟也明显不吃这一套，眼神仍旧落在秦皓阳身上，“欸，问你名呢，哑巴了？”

秦皓阳抬起眼看回去，目光中没有丝毫躲闪。

“我叫秦皓阳，请你下车。”

“秦皓阳……你是秦永业的儿子？”

苟也挑挑眉，他那个语气，感觉下一秒就会说出‘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样亲昵又陌生的话。秦皓阳皱着眉头，秦永业和苟也打交道多年，互相都了解一些对方的底细。

当然，秦永业最讨厌的就是苟也这样的人，提起他的家庭，现在，秦皓阳开始对这样的话感到厌烦。

“你还去不去……”

忽然，车的后座传来一个清冽的男声。秦皓阳下意识向里面瞥了一眼，坐在后面的人动了动，整理着身上的衣服，他微微前倾，车外的路灯照进去，短暂的几秒里，秦皓阳看见了他的脸。接着他抬起眼睛，秦皓阳视线就和他的交织在一起。

“……不去我就走了。”

那双眼睛，很熟悉，在过去的那张老照片里，在秦永业永远锁着的笔记本中，秦皓阳记得那双眼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相信，11号没有死，现在，秦皓阳终于见到了他的模样。

依旧留在苟也身边的，大名鼎鼎的蝴蝶，他是11号，也是章明奇。

秦皓阳放在身侧的拳头缓缓握紧，苟也耸耸肩重新开启车辆，他关上车窗前看了秦皓阳一眼，“我记住你了，有机会再见”。

跑车向远处驶去，这次速度并不快，一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茫茫黑夜里的时候，秦皓阳才将胸口里堵住的气吐出来。

旁边的大哥以为他吓着了，一个劲的‘摸摸毛吓不着’，嘟嘟囔囔着，“都跟你说了别惹他……”

秦皓阳的思绪早就不知飘到了何方。

——

下班回家已经是后半夜，秦皓阳回到自己房间，把手机掏出来扔到床上，倒下来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和秦永业交代这件事。忽然手机一阵响动，看向天花板的秦皓阳，机械地接通了电话贴在耳边。

“喂您好，我是秦皓阳。”

那边短暂的沉默了一下，与印象里一致的清冽声音传来，一瞬间，秦皓阳以为自己在做梦。

“明天去玫瑰酒店的电梯里等我。”

章明奇挂断了电话，秦皓阳还有些发愣。过了很久，他才看向手机屏幕，上面清楚地显示通话了几秒钟，证明刚刚的一切不是想象。

窗外的飞鸟在微微透亮的天空滑行，发出几声鸣叫，秦皓阳竟然觉得很紧张，好像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敏感起来。

“卧底，是这种感觉吗？”

好像随处都有危险，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变得异常明显。章明奇，在这样的高压中，生活了二十四年。

秦皓阳想，他是个英雄，毋庸置疑。

——

第二天，玫瑰酒店恰巧发生了一起民事纷争，秦皓阳自告奋勇跟过去处理警情。抬头观察周围环境时，视力很好的秦皓阳，一眼就看见了二楼落地窗前的人。那人转身离开，秦皓阳低头没有思索，穿过混杂的人群向电梯走去。

他按了电梯，上行的时候，恰好在二楼开了门。

章明奇走进来，苟也跟在身后，看见秦皓阳，苟也觉得有些好笑。他看了看秦皓阳，修长的体型压迫感十足，视线在秦皓阳的周身掠夺。

“怎么快又见面了，秦警官。”

“是啊，真巧。”

秦皓阳视线绕过苟也看向章明奇，这让苟也感到些许不快，侧身将那视线阻断。秦皓阳收回目光，从口袋里翻出了交警罚单，递给了苟也。

“昨晚走的急，这个单子您还没收下，既然碰上了，不如您现在签了吧。”

苟也微微眯起眼睛，眼神里隐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感。

秦皓阳不甘示弱，梗着脖子，心想，‘有种你弄死我吧’。

旁边的楼层还在缓慢跳动，刚刚随便按的楼层在13楼，眼看要到了，秦皓阳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多少都有点慌张。

死亡的沉寂中，苟也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他摊开手有些无奈，“你还是第一个让我签罚单的，不过我没带笔，不好意思了”，秦皓阳皱着眉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苟也身后的人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

张开，修长的指尖上放着一支钢笔。

“我带了”，章明奇淡淡地说，苟也转身看了看他，居然没有生气，反而很包容地拿起那根，带有余温的笔，潇洒的写上名字。

“麻烦借用一下，我也要签字”，秦皓阳将单子收回来，对苟也伸出了手。

这次苟也没有犹豫，很大方地把笔借给了秦皓阳。

握着那只钢笔，秦皓阳若无其事地用眼神扫视着钢笔周身，光洁，没有丝毫问题，“叮咚——”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不可能，章明奇费尽心思把自己交出来，不可能什么都没传达就离开。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这支钢笔上，秦皓阳觉得自己的后背似乎湿透了，还好表明上仍旧面前维持平静。

“叮咚——”

电梯到了，铁门缓缓展开，秦皓阳硬着头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手心都微微湿润起来。签好名字，秦皓阳想着直接走出去反正以苟也的财力，不会在乎一根笔的价值。

就在他想要这样实施的时候，章明奇突然抬手，放在了电梯门上，阻隔了关闭。他懒洋洋地瞥了秦皓阳一眼，声音很平淡。

“秦警官，我的笔可否还给我。”

“……好，好的。”

秦皓阳下意识拿起笔帽扣上的时候，突然发现笔帽下围一圈凸起的银边装饰。他想起小时候秦永业书房里的密码本，结合大学的选修课，很快便判断出那是一组数字。

‘咔哒！’

笔帽合上了，秦皓阳还笔的时候特意转了一圈递给章明奇，指尖重新触摸那圈凸起确认，在脑海里迅速记忆了数字。

“多谢”，秦皓阳走下电梯，门合上的时候，他看着章明奇抬起的双眼，颤抖的手指紧紧握在了一起。

——

秦皓阳回去将这串数字写下来，排除了手机和邮箱，竟然是那一年社交软件上的账号。章明奇很少在线，他与秦皓阳取得联系后只是偶尔会透露些事情出来。

一直到几个月后，2013年夏的某天，秦皓阳收到一份详细的计划，他找来秦永业商量此事，并且秘密地上报领导，调集来精锐部队协助，所有人都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日子到的那天，秦永业亲自带队和秦皓阳兵分两路。不久，图安的郊区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爆炸案，而图安机场旁边的贵宾室里，秦皓阳失去意识前，冲着章明奇的身影喊着。

“不要！”

砰的一声，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