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季的一日里，秦皓阳背着书包走到门口玄关，杨润雨蹲下给他把松散的鞋带轻轻系上了，她抬眼看向秦皓阳，镜片后的眼睛很红。

秦皓阳知道杨润雨哭过了，他懂事地什么都没有问。

“等下我要送干妈去医院，记得吗？你自己乖乖去学校，到了叫老师给妈妈回个消息，好吗？”

秦皓阳点点头，然后他抬起眼，声音稚嫩却坚定。

“姐姐以后要和我们一起住吗？”

“对啊，等到你干妈病好了就可以回来了，这段时间我们一起照顾姐姐。”

“干妈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对，她会很快好起来的。”

杨润雨抬手摸了摸秦皓阳的头发，帮他把翘起来的发丝重新压了回去，他郑重地点头，背着书包上学去。

蹲坐在门口的杨润雨看着门轻轻阖上，才瘪着嘴巴重新抽泣起来，她和陈芳年这么多年情同姐妹，蒋天忽然离世，她比谁都要心疼陈芳年的处境。然而陈芳年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这家疗养院是杨润雨和孟卿一起选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杨润雨坐在地毯上，把头埋进了膝盖，她低声呢喃着，“你可一定要快点回来啊”。

秦皓阳把门关上，下意识向对面走去，他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门边，发现了一条狭窄缝隙，门开着，他凑过去向里面看。

蒋雨缪正抱着陈芳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一定很伤心’，秦皓阳在心里想着，转身下了楼梯。平时都是跟在姐姐后面去上学，现在孤身一人的时候，他觉得有些难受。

走出巷子里的弯曲道路，秦皓阳碰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他们似乎找不到方向，显得有些心急。秦皓阳转着眼睛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你们是来接陈芳年的吗？”

“唔，你怎么知道的？小朋友，你知道她家怎么走？”

秦皓阳拉着那人的手向家里面跑去，个子不高的他跑起步来却很有速度。他重新绕回了曲折的小径，奔上古朴的楼梯，整个人停在门前的时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身上的汗液顺着皮肤纹理向下滑动，奔跑后留下的热气还在脸上蒸腾，他瞪大眼睛看向蒋雨缪，她躺在血泊中从一个公主变成了破碎的娃娃。

杨润雨从后面捂住了秦皓阳的眼睛，世界就一瞬间没有了踪影。

——

“秦皓阳！秦皓阳！醒一醒！”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秦皓阳已经躺在了医院的床上，杨润雨在旁边有些着急地轻拍他的脸庞，看到他醒了，杨润雨才长出一口气。

“姐姐呢？”

秦皓阳轻轻地问着，杨润雨的视线颤抖着垂下，过了很久才极尽温柔地擦掉秦皓阳眼角的泪痕。

“她还没有醒来呢，儿子，如果以后姐姐成为我们的家人，我们一直照顾她到很久以后，你愿意吗？”

年纪尚小的秦皓阳居然立刻读懂了杨润雨的言外之意，他眨巴着眼睛看过去。

“干妈呢？她不会回来了吗？”

杨润雨这次沉默了，她抿着嘴唇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在低下头给秦皓阳掖被子的动作里，悄悄擦掉了眼泪。

秦皓阳把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住了杨润雨混乱的动作，对上视线的时候，他很认真很诚挚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妈妈，我愿意一直照顾姐姐的。”

小小的秦皓阳被杨润雨拉着走到重症监护室门口，隔着透明玻璃，他看见蒋雨缪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像是故事书中沉睡的公主。

“加油蒋雨缪，早点醒来。”

他把手拢在玻璃上，声音很轻很轻地说着，他觉得蒋雨缪能听见。

一个月后，蒋雨缪从医院回家了，秦永业特意请了假开车去接。秦皓阳和蒋雨缪坐在车后，他牵起她的手，依旧是软软的，但是少了很多肉。

“小雨缪，跟干妈住在一起好吗？”

杨润雨转过头看向蒋雨缪，自从出了那件事，蒋雨缪就很少说话了。秦皓阳也扭头看过去，那张瘦削的脸庞上，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她沉默着摇了摇头，过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话。

“我要在家里，等妈妈。”

杨润雨的眼眶又湿润了，她刚要说写什么，就被秦永业用眼神制止了。秦永业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眼神通过后视镜看过来。

“没关系，小雨缪想住哪里都可以，不过这几天先让你干妈去陪你一段时间，等到你的伤口彻底好了，你就可以自己住了。到时候，干爸带你们下馆子，想吃什么都可以，好不好？”

蒋雨缪懂事地打起精神，勾了一个笑容出来。汽车路过纵横的街道，扬起的尘土落在了路旁一双精致皮鞋上，不过那人并不在意，转身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秦皓阳的世界因为蒋雨缪而按下了快进键，他用一年的时间跳了两级，刚好赶上和蒋雨缪一同升入初中，那时候他因为年纪小，依旧有些怯生生地被欺负，但好在，有董佳惠在身旁。

她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热情，大方，总是很直白地表达喜怒哀乐。秦皓阳有时候看着董佳惠的身影，不止一次地感慨，“幸亏有她在”，然后视线就落向了一旁微笑着的蒋雨缪身上。

她很少这样无忧无虑，和秦皓阳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姐姐，她从不展现柔弱。秦皓阳于是不知何时起，又有些嫉妒董佳惠的存在，她那么耀眼，夺走了蒋雨缪身边另外一侧的位置。

偶尔的瞬间，秦皓阳会想，要是没有董佳惠，蒋雨缪只有自己一个朋友，就好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就如同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再也不愿意叫蒋雨缪，姐姐。

秦皓阳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蒋雨缪淘汰，这样的小心思让青春时代的少年郁郁寡欢。

可是在董佳惠真的离开的那一晚，他看着她恐惧却无比坚定的双眼时，才一瞬间明白自己曾经的卑劣。

原来获得蒋雨缪珍视的那份情感，是如此纯粹，才会叫董佳惠在如此颤抖的状态下，依旧无法做出伤害蒋雨缪的行为。

他陪着蒋雨缪在董佳惠楼下坐了很久很久，蜡烛上的烛泪已经融化进蛋糕的奶油上，他才终于忍不住劝她回家。蒋雨缪倒是没有反抗，轻轻地把蛋糕留在石阶上，转身安静地离开了。

秦皓阳看着那个身影，放在身侧的手掌就攥成了拳头。

“我也可以像她一样，保护你的，”

视线里蒋雨缪的长发被风吹起，随着身体的动作而随意地摇摆。

时间就在这样的摇摆中快进到了2005年，他们刚刚进入高中，秦皓阳以迅猛的速度在成长，他的性格几乎是一百八十度地转变起来。

原本安静沉稳的性格，在经过那一夜后变得越发热情活泼。秦皓阳故意跟在蒋雨缪的身边，大大咧咧地说话做事，眼神却小心谨慎地防备着四周。

秦永业对他说，“你蒋爸的死不是意外，市局已经立案调查了，不过这个人很可怕，技术科在视频里找不到任何线索，这件事只能慢慢来”，他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向秦皓阳，终于叹了一口气。

“雨缪对此事一无所知，但她其实很危险……”

“我明白，我会保护好她的”，秦皓阳打断了秦永业的话，那一刻他好像成为了大人，拥有可以承担责任的能力。

“好，是我儿子！不过你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这件事不管多么辛苦，你都不能放弃，她是你姐姐，你一定要永远保护她。”

一粒种子就此埋到了心田里，成为了秦皓阳背负在身上，沉重却甘之如饴的枷锁。

——

砰！篮球拍在地砖上的声音让秦皓阳的意识，重新回到体内。

身边路过的哥们儿，背着包离开，路过的时候挤眉弄眼地开玩笑。

“又在等蒋雨缪啊？今天时间可不早了哦。”

秦皓阳这才低下头看了看手表，好看的眉头忽然皱起来，确实比平时要晚了十分钟，蒋雨缪没有什么朋友，她放学从来不会太迟出来的。

难道，出了什么事情？

秦皓阳脸色一变，迅速转身沿着楼梯向上跑着，他的腿很长，迈开的时候就更长了，路过几个放学的女生时，她们悄悄地捂嘴惊叹了两声。

秦皓阳顾不上这些，冲进蒋雨缪的班级里，眼神慌张地扫视着座椅。

“你怎么在这儿？”一个听上去就清冷到不近人情的声音落在耳边，秦皓阳偏过头去看，是蒋雨缪的同桌，大家都叫他学霸。

学霸此时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卷子，他细长的指尖抬起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对上秦皓阳的视线。

“蒋雨缪呢？”

“她刚刚就走了，没和你一起吗？”学霸背着书包站起来，从头到脚板板正正，一丝不苟，路过秦皓阳的时候肩膀不小心撞了一下，他偏过头有些不悦地皱眉，“或许，是她不想和你一起走了”。

秦皓阳没太明白，抬手拦住了学霸的去处。

“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给蒋雨缪造成的麻烦挺多的，想要提醒一下你而已。”“麻烦？我？”

秦皓阳实在是有些迷茫，好看的眼型眯起来回溯，紧皱的眉头显得五官更加立体。被拦住的学霸垂下睫毛，他轻轻握了握拳，又轻轻地松开了。

“恕我直言，你和她不是一样的人，你们在一起也并不合适。我知道你们关系很特殊，也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或许是纯洁的，但，你真的太张扬了”，学霸朝着秦皓阳的方向走近一步，他抬手把秦皓阳遮挡的手臂按下去，力气竟然超出表象地还不错。

“有多少人喜欢你，就有多少人觉得她配不上，你可以对那些言论毫不在乎，因为落进你耳朵里的都是甜言蜜语，她呢？纵使她性格再古怪，这样的话出现的多了，也会让人觉得很疲惫的。”

“秦皓阳，你要注意你的分寸。”

学霸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落下来，秦皓阳的指尖便收紧成了拳头，他忽然扭过头看过去，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光。

“你喜欢她？”

学霸的步伐果然顿住了，茂密的发丝遮挡住他的神情，秦皓阳看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不过很快，学霸就转头看向秦皓阳，抬手推了推眼睛，声音和长相一样漠然。

“是，我敢承认，你敢吗？”

秦皓阳一口气堵在了胸腔，他想要反驳却又没有理由，想要辩解又觉得太过虚伪。毕竟，那么多次的早安里，那么热烈地起哄中，总有几个瞬间，他的心脏真实地砰然跳动了。

可是再对上蒋雨缪清澈的双眼时，他又立刻觉得自己很污浊，他想到了董佳惠，明明决定了给蒋雨缪最纯粹的友情的，怎么悄悄然间，变了质？

“既然不敢，就别再那么喧扬了，也别总是出现在蒋雨缪面前，大家很快就会把你们忘掉的。”

学霸抬手拍了拍秦皓阳的肩膀，他转身离开，教室里就空荡地只剩下秦皓阳一个人的身影。天边火红的落日照射进屋内，他坐在桌子上，垂下的睫毛浓密整齐，这幅画面很养眼，是许多认识他的女生会相互传阅的程度。

秦皓阳垂下头，有些沮丧地向外面走着，却忽然间听见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传出什么奇怪的声响，他皱着眉走近一些，隔着女卫生间的薄帘，听见了蒋雨缪的声音。

“别动，你们打不过我的。”

一个痛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刚刚的声音就是被摔在地上的响动，其他几个女生还在不甘心地向前。

“小贱货，平时一副死人脸，没想到这么凶的，秦皓阳肯定不知道吧，你可恶心死了”，这人说着就上前想要扇一个巴掌，却被蒋雨缪毫不留情地掰着手腕把头砸进了墙壁上。

“啊！杀人了，蒋雨缪，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刚刚被打的女生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蒋雨缪无奈地松开手，她还想要反击，又被利索地一脚踹倒。

其他跟班原本就是来凑热闹的，本以为蒋雨缪这样的好学生应该非常好欺负，不过是想要看她这样的人出丑罢了，谁都没想到竟然是个硬茬子。

蒋雨缪冷漠的眼神扫过一圈，吓得这帮人纷纷向外跑，她们离开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秦皓阳，更加尴尬地互相遮掩着逃掉。

卫生间里，蒋雨缪捡起地上的书包，抬手擦了擦脏污，然后到一旁的洗手池洗手。她抬眼从镜子里看向地上的两个女生，漂亮的眼睛竟然露出异常冰冷的神色。她洗好手准备离开，地上不甘心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你妈妈是个疯子，你也是！你还是变态，明明和秦皓阳是姐弟，却还暧昧地搞在一起，你们两个都很恶心……”

叫嚣的声音逐渐减弱，蒋雨缪缓缓朝着女生的方向走来，夕阳落在地板上，从下向上，映衬得在阴影中面无表情的脸庞，更加瘆人。

两个女生忽然觉得害怕，从地上挣扎着向后退，头靠在墙面上，退无可退。

蒋雨缪沉默着越来越近，在窒息般的对视中，她缓缓蹲下，然后抬手给了那个女生一耳光。

“你可以骂我，但不可以骂我妈妈”，蒋雨缪看着那女生震惊又恐惧地捂着面庞，终于垂下了视线，转身离开，她的指尖刚刚要触碰上那层薄薄的门帘时，忽然又响起了什么，转身看向地上的两位，抿起的嘴唇微微张开。

“还有，秦皓阳不是我弟弟，我们也没有搞在一起，他是个很好的人，你讨厌我没必要带上他。”

蒋雨缪说完转身掀起帘子走出去，刚一拐弯就看到了靠墙站着的秦皓阳，四目相对的时候，她错开了视线，紧了紧背上的书包向前走去。

“我等下要去疗养院”“我陪你”“不用了”。

秦皓阳抬手拉住了蒋雨缪的手臂，他的目光灼热，落入蒋雨缪的眼底时，烫得她脑子里只剩下逃离，她轻轻挣扎了两下，意外发现很好脾气的秦皓阳也会有这样不服管教的时刻。

“天黑了，我陪你吧。”

秦皓阳固执地说着，握着手臂得掌心滚烫，他的指尖不敢用力怕弄疼了蒋雨缪，却也不甘心放手，让她就这样离自己而去，只能这样令他辛苦地寻找平衡。

蒋雨缪得睫毛终于垂下，她抬手拨开了秦皓阳得禁锢，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吧”，然后转身向楼下走去。

窗外如火般得落日燃烧了一整片的天空，所有的云彩都绚丽起来。晚风吹动街角的树杈，一朵花被席卷着飘在空中，落进了登上公交车的蒋雨缪头上，秦皓阳站在她的身后，盯着那多花出神，抬起的指尖伸展又收回。

车辆摇摇晃晃地一路前行，秦皓阳低头看见蒋雨缪的侧脸有些红肿，应该是最开始被那些女生打了，他皱着眉头从书包里掏出铁皮的水杯，轻轻靠在蒋雨缪红肿的面颊上。

“蒋雨缪，你又不是打不过，干嘛不在她们打你之前就反击呢？”

蒋雨缪被脸上突如其来的冰凉吓了一跳，大眼睛向上看过来，卷翘的睫毛像是故意化妆过一般精致，她眨眨眼，很自然地说着。

“我爸让我尽量不要动手，还有，先动手的话，就理亏了。”

蒋雨缪说的一本正经，秦皓阳紧绷的心情终于松懈下来，他觉得蒋雨缪真可爱，看到被打的面颊，又觉得特心疼，几秒钟里，翻腾出八百个情绪。他没有注意到蒋雨缪重新抬眼看过来的视线中，多了一丝少见的情绪。

吱——公交车忽然踩了刹车，站在后面一些的秦皓阳没稳住，冲着蒋雨缪的方向就压了过去，他的手臂撑起一方空间，唇角却不经意地擦过了她的耳边，一瞬间两个人的心跳都扑通扑通地剧烈起来，秦皓阳赶紧起身扶好蒋雨缪。

“你没事吧，蒋雨缪……”

“你为什么……不叫我姐姐了呢？”

夕阳、晚风、吹动的树杈、落在发丝上的小白花、行进的车辆，嘈杂又拥挤的人群，全在一瞬间静止了。四目相对的时刻，蒋雨缪水润的双眼轻轻颤抖，她的唇微微摩擦，发出的每一个字都落进了秦皓阳心里。

“秦皓阳，你是不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