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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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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铭推开了照相馆的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轻脆声响。屋内的陈设复杂,拍摄用的道具堆满了房间里的各个角落,十四岁的少年轻轻绕过杂物,向里面走去。

今天是休息日,何铭深知这一点,他掌间握着一把小刀,一半藏在袖子里,朝着屋内传来细微响动的地方走去。

一条暗红色的幕布挂在了栏杆上,遮挡住何铭的视线,他停下,看着眼前的暗红色,像是在做某种抉择。

墙上的钟表一下下走动,敲击在少年的耳骨上。终于他缓缓眨眼,勾起一个微妙的笑容,修长的指尖触上那团丝绒质地的幕布,掀起一角。

幕布后是拍摄区,光线比刚刚昏暗的门房要明亮许多,两盏大灯忽然亮起,刺痛了何铭的双眼,他下意识用手臂侧挡了一下,一个清丽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你好,我们今天休息。”

何铭的视线从臂弯处探出来,强光依旧存在,他浓密的睫毛向下遮挡,才终于看清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好看却又充满威仪的面容,那双眼睛,能在黑暗中看透一切虚幻,陈芳年,单枪匹马地站在何铭面前,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

何铭从幕布后走出来站在陈芳年面前,十四岁的少年个子仅仅比她高半拳。陈芳年微微抬眼笑着,何铭将袖子里的小刀向收了收。

“你是老板?”

“我是她女儿,我叫安宁。”

陈芳年滴水不漏地回答着,她比何铭更早赶到了幸福照相馆,鉴于逮捕手续没下来,她也不敢孤身犯险,便借用了照相馆老板在外上大学的女儿的身份,准备与何铭周旋一阵。

“安宁……”

何铭想起老板确实有这样一个女儿,他视线瞥向一旁的时钟,忽然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他微微俯下身,眉头紧皱。

陈芳年单手扶着何铭,目光中透着怀疑,但语气依旧温柔。

“怎么了?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姐姐,你能帮我去附近的药店买点止痛片吗?”

“止痛片……好,那你在这里等着。”

陈芳年将何铭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休息,又熟练地倒来一杯热水。她转身向门外走走去,一刹那,柔软的目光变得坚定,脚步依旧平稳看不出丝毫慌乱。

“姐姐。”

何铭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陈芳年的身体一僵,她自转身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惨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干枯的嘴唇撕扯出细密的血丝。

“早去早回。”

陈芳年挤出一个笑容,转身迅速向外走去。

终于离开了照相馆,陈芳年朝着药店的方向前行,却在下一个路口拐进了角落,回头观察着照相馆门口,她确认只有这一个出口。

不知道何铭的目的,陈芳年不敢轻举妄动,最开始来这里只是推测,没想到真的守株待兔了。幸福照相馆和世纪大厦,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陈芳年不相信这又只是巧合。

她掏出了BP机,给蒋天发去了消息——“何铭在幸福照相馆,速来”。

——

蒋天在现场,正在部署王萍的解救计划,他低头看向消息,显得有些犹豫。章明奇瞥过来一眼,主动请缨,“蒋队,我去找陈姐”。

他刚转身准备离开,蒋天的手掌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和你一起去。”

赵海生在身后喊着他要去哪,蒋天将手中的指挥对讲扔过去。

疾驰的车子在公路扬起一层尘土,章明奇紧张的握着安全带,不过他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刺激的生活和他多年来平静的学生生涯完全不同。

但他开始明白,生死一线,时间,是最宝贵的东西。

许多年后,章明奇开着汽车一头钻进漫天的大火里,烈火灼烧着他的肌肤,高温融化了钢铁的车身,周围的爆炸声不间断响起,耳机里的电流声,最开始吼着‘不要进去’,最后也都全然消失。

章明奇头上的血液进入眼睛里,一只已经模糊,他死死踩着油门,直到看见那个身影。

那个坦然的,接受命运,等待死亡的身影,靠着尸体坐在地面上,他抬起永远平静如水的目光。章明奇那时才知道,原来再洒脱的人,也会有所期待。

那个人绝望的心,在看到火光中章明奇残败不堪地走来时,重新跳动起来,燃烧的烈焰成为金色玫瑰,当下的每一份痛苦在此后经年,化成一个人的甜蜜,他听到一句话。

“你和我,要同生共死。”

他将这句话奉为永世的信条。

——

陈芳年发完消息悄悄走回照相馆,她轻轻推开玻璃门的另一侧,没有风铃,猫一样轻巧地进入,没有发出丝毫响动。陈芳年有些紧张,微微收紧指尖握着的手术刀。

她走到红色幕布后,小心谨慎地掀起其中一角,好看的眼睛向里面望去时,却发现原本在这里坐着的何铭不见了,放在桌子上的水杯还升腾着热气。

陈芳年皱起眉,刚刚站直腰背,忽然感受到一个冰冷的东西从后腰刺入,那速度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铁器就已经被拔了出去。

滚烫的血液从伤口处淌下,陈芳年摇晃着身体,伸手去寻找伤口的时候才感觉的巨大的痛苦。

“你回来得很快啊,姐姐,这样时间就来得及了。”

陈芳年说不出话,她倒在地上,理智让她尽量扯起地上的布料去捂住伤口,不要乱动是脑海中唯一的想法。

何铭看了看时间,缓缓向灯光下的一个浴缸走去,瓷白的浴缸竟然与他惨白的肤色相融,他坐进去,半倚在里面,双臂搭在两侧,头微微上扬,灯光从上洒下来,竟然意外的有种安宁氛围。

“可惜你没有买到止痛片。”

“你,你要干什么?”

陈芳年忍住痛苦,仰起头看向何铭。他无奈地笑了,声音听来很可怖。

“你自身难保了,还担心我啊,警察姐姐。”

何铭扭过头,似乎是看到了陈芳年一闪而过的疑惑,他看向时间,还有几分钟,于是揪起白衬衣擦了擦染血的小刀。

“你演的很好,但是姐姐,你身上的味道和法医室的味道太像了,这不怪你,我天生嗅觉就比较灵敏。小时候,我爸喝了多少酒,喝的什么酒,我很远就能闻出来,然后根据不同的程度躲起来,躲到不同地方,这样就可以少挨些打。我很聪明吧。”

陈芳年在何铭语调平和的话语里,逐渐意识消散,她手中的布料已经被血液浸透。整个身体变得空虚,心跳从刚开始异常剧烈的跳动,到现在懒洋洋的,大脑也开始空白。

她想要睡觉。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中午下午一点四十四分,何铭抬起手中的小刀,朝着自己的手臂,竖着划开一条长且深的口子。血液喷溅出来,在洁白的浴缸里流淌。何铭白衬衫的下面,裸露出来的肌肤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他松松的将握着小刀的手臂挂在浴缸边上,头完全扬起,紧紧皱起的眉毛终于松开。

他无声的笑着,眼角滑落几滴泪水。

滚烫的泪水在肌肤上游走,带着他的思绪回到过去。

还是小孩子的何铭非常机灵,他异于常人观察力,让何春寿每一次爆发的脾气都不会撒在他的身上。

躲在衣柜里,屋门外,窗户后的何铭,看着王萍被拖在地上打,酒瓶子砸在头上,她颤抖的身体像个绵羊,满是泪水的双眼总会向角落里的何铭看来。

那视线里却充满安慰,像是在说,‘不要怕,躲起来’。

何铭长大些后,便不躲了,他开始挡在王萍身前,挺直的腰背像是一张盾牌,然后身上就时不时的多出一些伤口,王萍会心疼的哭泣,何铭却觉得这是荣耀,是他能够保护王萍的荣耀。

直到,张平贵的出现,他很早就存在,只是那时他的光辉并不闪烁,何铭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像阳光照耀了王萍灰暗的世界。

有一天他给她写了一张纸条,没被王萍看见,先被何铭藏在了全家福后面。

何铭以为张平贵会自己离开,他没有。

没有等到王萍,张平贵选择了留下,成为了何春寿运输毒品的帮凶。张平贵再没有提过私奔,王萍也丝毫不知她曾经错过什么。

那时候何铭才明白,原来王萍灰暗的世界里,也包括自己,他拖住了王萍走到阳光下脚步的包袱,但,那又如何,他绝不允许王萍将自己抛弃。

可是逐渐的,何铭长大了,他看着王萍越发枯萎,看着何春寿越发弱小,他突然觉得,真没意思。

他们都在身边,却一个都不爱他。

——

于是何铭伪造了私奔信,交给了张平贵和王萍。那天晚上,他对王萍说,“妈,等我,我叫何春寿回来,我让他和你离婚,离了婚,你别再回来了”。

王萍什么都没说,何铭不再犹豫,他拔起腿向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王萍手臂依靠着门看向他,他高声喊着,“妈,你等着我”。

家门口的那条小路很黑,闪烁的路灯照的地面坑坑洼洼的,何铭单薄的身影在这条走了无数遍的道路上飞奔,呼吸破碎在空气里,传到他的耳中,何铭气喘吁吁也丝毫没有减缓步伐,他想的是,王萍在家里等着他呢。

他会把她期盼的自由,彻底的还给她。

何铭在何春寿经常喝酒的地方没有见到他,于是他找到了吴梅。

十六日晚上,吴梅约见的男人确实不是何春寿,何铭跟着他们到了小旅店的后门,这里人烟稀少,只有几条野猫会经过。

何铭蹲在角落里,等着他们办完事儿,就在他有些焦躁的时候,旅店后门被男人推开,他慌张的逃跑,甚至连门都没有关紧。

于是何铭走了进去,走进那间昏暗的,打开他新世界大门的房间。

吴梅的手脚被绑在床上,身上□□着,只有洁白的被单遮盖着躯体,杂乱的发丝下她美丽的面庞向上,五官扭曲又安静。

‘她死了?’

何铭当时是这样想的,他走近一些,把脸凑过去看,然而就在他指尖刚要触碰到吴梅的肌肤时,她忽然一口气吊了回来,挣扎着醒过来,迷迷糊糊中,她说不出话,涂着红指甲的双手直直地伸向床头柜。

何铭被突然醒来的吴梅吓了一跳,他站起身的时候撞到了床头柜,一瓶药滚到了地毯上。

他顺着吴梅哀求的双眼向下看去,几乎是下意识,他拧开了瓶盖,将里面的药倒了出来,可是转身要拿给吴梅的时候,看着那楚楚可怜的女人,那双泪津津满是无助的双眸,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忽然觉得很有趣。

一直以来,何铭恨透了何春寿,更恨他不爱王萍。恨他偏偏喜欢吴梅,他也讨厌面前的这个女人,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现在,机会来了。

何铭把药片从掌心散落下去,掉在地毯上发不出任何声响。吴梅就这样在何铭居高临下的注视中,耗尽了最后的生命。

她死掉的时候,终于不再挣扎,反而像是得到了解脱,整个人都放松了下去。黯淡的眼睛里,最后流下了一行清泪,浸润在绵软的枕头上,留下一点小小的痕迹。

后门突然被人推开,还在余味中晃神的何铭慢慢扭过头去,看到来人的那一秒,他才觉得人生真他妈戏剧。

门外,冒着小雨跑来的何春寿,抱着个不大的纸箱,他看到何铭的时候满眼惊恐。然后他看向吴梅,床上的女人已经毫无生气,雕塑一样摆着扭曲的姿势。

何铭慢悠悠地走到何春寿身旁,在他耳边压低了声线。

“她死了,回家吧”,他声音那么平静,在何春寿听来像是恶魔低语。室内的门外传来了老板娘的调侃,何春寿紧张地屏气凝神。

何铭勾起嘴角,他戏谑地回了一句,‘早上收吧’,然后又在何春寿耳畔用气声说着,‘给她收尸’。

何春寿手臂颤抖,纸箱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何铭撇过视线,竟然是一双小皮鞋。他眯着眼睛,差点笑出声来。这个老畜牲,竟然真的爱上了一个□□。

爱情这种东西,他毁了别人的,自然也要失去自己的,这才叫公平。

何春寿捡起地上的鞋子,跟着何铭走出了房间。他们快步走在丝丝微凉的小雨中,雨水浸润了何铭柔软的发顶,他脚步越来越快,很快将何春寿甩下来。

“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何春寿站在后面停下了脚步,何铭回过头去,他的视角中,那个黑暗里家暴他们的魔鬼如今已经不再强壮。

而何铭,他早就长大了。

何春寿对上他那双夜晚里也依旧明亮的双眼时,不自觉地颤抖。

“回去”,何铭的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我都说了有事儿,你是不是……”

“不然我立刻报警。”

何春寿抬起眼,他知道何铭不是在开玩笑。

纵然有很多愤怒,此刻的何春寿也丝毫不敢发作,他在路过一个小摊贩的时候,顺手捡起他们割麻袋的小刀藏在了袖子里。

快到家了的时候,何春寿注意到何铭似乎在出神,于是心中那点可怜的父权自尊,再一次占了上风,他向何铭出刀的瞬间,完全不顾及那是自己的儿子,嘴里念叨的竟然只有——“你他妈也敢反了!”

何铭的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不过他身体灵巧,一个转身便躲闪过去,吴梅的死亡刺激了何铭的肾上腺素,看着自己厌恶的人死去的快感,迅速占领了全部意志。

等到何铭停手,他才注意到何春寿已经没有了气息。

刀插在那具干枯的身体上,旁边散落着一把新的毒品。大雨倾盆而至,血水顺着泥土向下渗透。

为了快点回家,何铭他们选了荒芜的小路,这里少有人来。在又一道惊雷炸裂后,何铭迅速将何春寿的尸体拖回了不远处的家中,他推开后门,将尸体推进后院的地窖里。

完成一切,何铭呆坐在地上,雨水和泥土混杂着湿透了他的衣服。

借着闪电,他看到身上的血迹,蔓延的到处都是,于是他赶紧站起来,脱下衣裤,裸露的肩背在雨中,将所有伤疤展现。

何铭跌跌撞撞地跑回屋内,他想要找到王萍,想要扑进她的怀里。

可是不大的房子走了一遍,一个人都没有。

王萍走了,她没有等他,她不相信他给的自由,她选择了彻底的将他抛弃。

通晓这些的何铭,几乎是瞬间,从那个柔弱的少年状态里脱离,他冷若冰霜的眼眸中,闪烁着窗外的雷电,雨水顺着薄薄的肌肉向下滑落。他站在原地很久,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告诉他。

他觉得很冷,于是意志驱使着身体穿上了衣服,温暖重新回归,他做出了决定。

何铭走到后院,捡起了刚刚何春寿掉落的毒品,从中掏出了一支针管,借着昏暗的光亮,全部抽了进去。

然后他回到屋里背上书包,打开了房门。

离开前何铭最后看了一眼墙上合影里,王萍的脸。

“我真的想要让你走的。”

何铭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一半的瞳孔。他收回视线,将门紧紧关闭。

“是你自己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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