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张平贵的家门,蒋天首先让开位置示意痕检进入,赵海生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努力踮脚向里面看。
“嚯,够乱的。”
蒋天跟在痕检后面进入房间,他扫视着屋内的环境,原本只有五十平的土砖地房,一下子涌进三五个警察,显得大家转身都有些拥挤。
“张平贵是火车乘务员,他自己会承包一些贩卖的食品,堆在这里很正常”,蒋天戴着手套的指尖在门口的鞋架上化了一下,抬起来,指尖染上一片灰尘。
“这哥们生活习惯够邋遢的。”
赵海生的音量不小,蒋天转过头去看他,不知何时走到垃圾桶旁边的赵海生,指尖正勾着一大袋垃圾,表情有些痛苦,“这里面的水果都生蛆了还不扔,他真能忍”。
蒋天无奈地看着赵海生呲牙咧嘴,转过头,视线却落在了鞋架上方的一个玻璃瓶子上,这个瓶子看上去有些精致,和房间里的配置并不搭,看上去不是张平贵会买来的东西。
赵海生凑到蒋天身边,正好看到他拿起那个透明瓶子,挑了挑眉。
“呦,香水,他家都乱成这样了,还不忘捯饬自己……”“这是香水?香水不是女士用的吗?”
赵海生看着蒋天一脸认真的模样,白眼都快要翻上了天。
“这都什么年代了?香水早就不是只有女士能喷了好不好,你这脑子能不能与时俱进一下,就跟你说了要懂生活……”
蒋天没有再挺赵海生继续喋喋不休,他转身朝着门外喷了一下手中的香水,风吹进来,将那股味道吹到他身上。
“柑橘,玫瑰……现在的男士香水还真是,别具一格”,蒋天将香水的盖子重新扣上,他擦了擦自己的鼻子,低下头思考着什么。
赵海生围着蒋天,仔细地闻了闻,他忽然皱着眉拍向蒋天的肩膀。
“这不是男士香水,好像是女士用的,我之前陪那谁逛街,她买的就是这种味道,好像现在的女生挺流行这个的。”
那谁是赵海生的某一位女朋友,他总是在市局待着不回家,每个女生都只是过客,他会孤独终老,蒋天始终这么认为的。
蒋天将这瓶香水递给痕检,放进证物袋里,他转身向门外走去,赵海生跟在身后,“你说他这是买给谁的?”蒋天向来不喜欢八卦男女之事,赵海生故意撞他的肩膀,惹他不快。
然而这次却反了常。
“王萍”,蒋天说着步伐逐渐加快,他拉开停在门外的车门,坐了上去。
赵海生呆呆愣愣地也跟上去,车子瞬间启动,迎着远方的温暖光线,他们驶向了昨晚去到的那处地方。
——
一个上午的时间,蒋天和赵海生几乎走访了那片的所有群众,上到八十,下到八岁,从没长牙问到没牙的,嘴皮子都快磨烂了,才终于回到车里。
赵海生直接瘫倒在座椅上,将车座放到最低,躺在上面唉声叹气。
“我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说好的你主外我主内,现在可好,我都快成那磨盘上的驴了,一天天就让你这个老地主压榨。”
蒋天笑了笑没说什么,依旧精神满满地翻看着笔记,“张平贵和王萍的关系竟然所有人都知道,何春寿到底是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自己老婆和自己好朋友给自己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我看他是伤透了心,你说会不会张平贵的死和他有关系?”
赵海生揉了揉脖颈,他看向蒋天,然而蒋天却只是摇了摇头。
“奇怪,张平贵和王萍的事情,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了,那时候的何春寿,为什么会容纳下这样一件让他丢面子的事情呢?”
蒋天看着车窗前面的小路,思绪飘到了刚刚走访的经过里。
——
大妈们围坐在一起,她们最开始挤眉弄眼的不愿意说,后来赵海生打入群众内部,获得了她们的一把瓜子,蒋天才得以知道有关他们三人之间的狗血故事。
“何春寿什么人啊?他就是个赌鬼,平时不上班就往死喝,你看见他们家门口那一堆酒瓶子没,这都最近少喝了,听说好像前阶段他们单位体检,说是血压太高了要让他下岗,这才没怎么喝了。”
赵海生蹲在地上嗑瓜子,皮子从嘴巴里吐出来,他小眼睛一眨一眨地就接上了话茬,“是啊?那他挺有毅力啊,戒酒不好戒”。
大妈成功被引上了道儿,她翻了个白眼,往旁白的姐妹儿身边凑了凑,赵海生找准机会就屁股一抬,做到了大妈旁边的位置,然后洪亮的嗓音压低了不少。
“他因为啥喝酒的你都不知道。”“这咱不知道啊,咋回事啊?”
大妈瞅了眼站在一旁的蒋天,四目相对的时候,蒋天从赵海生手里捞起一把瓜子,蹲了下来,大妈这才舒坦地凑近一些。
“以前他们家老何年轻的时候,其实人挺不错,铁路机务段的司机,开火车的,人也俊,正经挺不错个人,后来他家二嫂给王萍介绍过来了,小萍年轻的时候吧长得一般个头也小,但是他家吧跟老何他们家以前就定过,所以后来就又托人给说上了。”
蒋天蹲的腿有点麻,他换了个姿势,旁边的大妈就给他腾了个位置,蒋天终于知道为什么坐在村口嚼舌根的人那么团结了,都是腿麻了时候施舍一个位置的友谊啊。
“但是老何就看不上小萍呗,那不管咋样,结婚一年就生个儿子,他们何家也没啥说的,人家王萍文文静静啥也不管,他挑不出理就开始耍混,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认识了那帮玩牌的,最开始就是简单玩玩,后面就开始赌了,再后来这人就给带坏了……”
“都赌博了,还叫带坏啊……”蒋天没忍住吐槽了一句,大妈瞪了他一眼,旁边的那位屁股就朝着蒋天挪了挪,他的位置就又一次回到了地上,接着蹲。
蒋天黑着脸,赵海生几乎要憋笑憋到窒息了。
“您说您的,别管他,何春寿变坏了?他干啥了?”
“男人变坏还能因为啥,家花没有野花香呗”,说到这个话题大妈看他们的眼神都变得厌恶起来,赵海生摆出一副无辜的小白花表情,木木地问着,“啊?咋回事啊?他外面有人了啊?”
果然,技高一筹,大妈们的注意又被拉了回来。
“有人了呗,每次回来身上一股骚狐狸味儿,他好像去城里面找的,那人家肯定也看不上他,完事回来吧就开始喝酒,喝多了就找茬,打人……”
“他打王萍?”
“打,还没少打呢,咱说这要不是为了孩子,谁都不能跟他过。”
“哦,那王萍就离婚呗,再找一个。”
“离婚?你们男的说的真轻松啊,孩子留到你们手里能是好孩子了吗?你们这是离了好找,我们女人离婚,那是被瞧不起的,人家嘴皮子上下一碰,错的就全是女人的了。”
大妈有些义愤填膺,蒋天捏了捏手里的瓜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好坐在一旁的赵海生机灵,他笑了笑,把买的瓜子分给了大妈们,接着问,“是是是,不容易不容易,哎那王萍也挺可怜啊,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没个说话的人啊。”
“嗨呀,活人能让尿憋死?那王萍也不是死的,瘫炕上了不能走,人家有腿,可是能找乐子呢!”
蒋天英气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这群女人并不喜欢悲惨的王萍。其实她们所说的家庭,在这样的环境里比比皆是,男人们不爱家中的女人,宁可到外面花天酒地。
女人对此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天了埋怨男人几句不要脸的老东西,顺便嗔怪这外面的女人为‘贱货’,她们能做的也只是这些,好像大家的男人都是这样,总归日子还能过下去,也就不再一般见识。
然而王萍现在不一样,她居然和自己男人的好友成为了话题,这本身就是‘十恶不赦’的,然后她想丢下孩子跑,这更是‘丧尽天良’,她身为母亲的资格也逐渐在口水中被剥夺。
到最后,何春寿不知道为什么将此事当作耳旁风,不闻不问,王萍也没有一次在她们面前低下头来,这让某种名为嫉妒,昂或者怨恨的火焰逐渐升高,融化了王萍和她们交好的唯一吊桥。
“那次之后,王萍还和张平贵交往吗?”蒋天见缝插针问了一句想问的,大妈们虽然不满,但看到他真诚的目光,还是怒了努嘴。
“有,不过都是在门口,那次之后王萍就不让张平贵上门了,就算是来也只隔着门说话,他总会给她送些东西,不怎么值钱,捡个破轮胎也能给送来,她还挺高兴,高兴也就隔着门笑,规矩的很,哼,给谁看啊,现在知道要脸了……”
蒋天从她们的脸上看到了那股火焰。
火焰来自于对丈夫的怨恨,对王萍选择背叛而没有遭受‘惩罚’的嫉妒,她们对生活非常不满,但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她们看到这样悲苦的生活中,还在努力种花的王萍,其实又向往又悲伤。
因为她们其实想要种花,然而院子里规划好的菜园中,却甚至没有一个能盛放泥土的破轮胎。
——
“跟你说话呢,你想啥呢这么入神?”赵海生问了蒋天好几遍中午吃啥,都没有得到回答,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
蒋天怔怔的回头,看见赵海生快要落到脚面上的脸,终于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长叹一声,“哎呀不管了,去吃饭,你想吃啥我请客。”
“这还差不多”,赵海生将座椅调整好,系上了安全带,目视前方,脑海中正翻阅着菜单挑选呢,蒋天就扭过头看过来。
“你说何春寿这样的人,会对张平贵这么包容吗?”
“……说不定人家就是对朋友好呢,你要是对我再温柔点,我对你的包容度也会大大提升的……走不走啊,吃不吃饭啊?”
“走走走,再晚点食堂没饭了。”
“你不说你请我吗?就吃食堂?”
车辆路过街头巷口,在土路上扬起一阵灰尘,旁白你的野花在风的吹动下不断摇摆,穿着破旧帆布鞋的何铭,背着书包走过来,他踩在那朵野花上,斩断了它的脆弱枝茎。
他看着汽车的尾灯逐渐消失,低头向巷子深处走去。
——
汽车在马路上行驶,安静的环境中,蒋天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方向盘,这动作落在赵海生眼中,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又在想什么?”
“这可是你问的啊,别又说我让你加班。”
“……”
蒋天指了指身后的一堆资料,赵海生伸手从后面的座椅上将那些东西拿到面前。
“那瓶香水应该是张平贵想要送给王萍的,但是一些原因被退了回来,咱们最开始去车站搜张平贵的储物柜,那里有一个布袋子我放后座了”,赵海生听着蒋天的话再次向后面看去,才看到那个黑色的包裹。
“有什么可疑的?”赵海生将包裹拿到身边,他拉开链条,忽然低头闻到了什么味道,有点甜,还有着柑橘的清苦。
“闻到了吧,是他门前的香水,他在里面的衣服上都喷了一些,这个袋子的包裹性比较强,放在储物柜里,还残留了一些。”
“而他家里的杂乱没有动过,值钱的东西统统收在了这个包里,十六号那晚,他想要离开,很匆忙,但没有忘记喷上王萍最喜欢的香水……他见的人,是王萍。”
蒋天沉默着看向前方,车身两侧的树在不断后退。
忽然蒋天皱起眉头,“为什么非要是十六号?为什么私奔要这么匆忙?何春寿伤了何铭后离开,他去了哪里?恰好他不见了,而张平贵也死了。”
一系列的问题在蒋天的脑海中发酵,他找不到杂乱思绪的线头,就像身处迷雾中的人找不到方向一样。
然而案子在开始的时候总会如此,海量的信息摆在面前,要从成百上千的线索里找出那么几条,连成线,这很难也很简单,需要运气,更需要冷静推理。
蒋天,他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而现在要做的,就是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从头看一看,答案就会出现了。
滴——滴——
路过一个街口的时候,前方刚刚过去的收破烂的小推车,上面的抽绳松散了,落下里一堆瓶瓶罐罐,还没有倒干净的啤酒在地上吐沫子。蒋天刹住车后看着那泛白的地面,忽然灵光一闪。
“小姐……”“什么?”“何春寿应该去找了那个小姐,然后他喝了酒回来,殴打王萍。刚刚我们分开走访的资料里,我那边有人提到过她的名字,找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赵海生就已经配合默契地翻开了本子,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忽然他锁定了一个名字,眉目就瞬间皱起来。
“吴梅?”
赵海生的声调奇异地上扬,蒋天瞥过去一眼,也皱起了眉毛,“怎么了?这人你认识?”
“当然”,赵海生将本子扣上,头狠狠地靠在了椅背上,长叹一口气,“我们组刚忙完的那个案子,受害者就叫吴梅”。
“她怎么了?”
“她死了。”
蒋天挑起眉,握着方向盘的食指抬起敲了敲,沉默的氛围下,赵海生打开他那侧的窗户,风一瞬间钻进来,掀起他们依旧年轻而茂密的额前碎发。
蒋天看过来一眼,“怎么死的?”,赵海生手拄着窗边,手掌包住他的下巴和嘴唇。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摇上窗户,车内又恢复了安静。
“心脏病,死在了床上,手脚被绑在床腿,药洒了一地,她死的时候都在伸手去够那几片药,眼睛没有闭上。”
“你同情她?”
赵海生这次没接话,一直到车子快要开到市局的时候,向来洒脱无所谓的赵海生突然沉沉的看向蒋天,语气有些严肃。
“她才二十三岁,乡下土丫头还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做不了重活还被人骗了,今年刚生了一个女儿,那男的就跑了,她没家人,就跟着那伙儿小姐们一起养孩子,死的前一天跟她要好的姐妹说,明天要给满月的女儿庆生,因为那天也是她的生日,然后她就死了。”
蒋天沉默着,下颌绷得很紧。
“天儿,是她想要过这样的生活吗?她没的选。”
蒋天握着方向盘的手掌下意识用力,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赵海生身上有而他没有的,是一种正确范围内的共情能力。这东西不能太多,却也不能没有,要刚刚好,才有利于思考。
办了这么多年案子,蒋天知道自己开始丧失这种能力,他信仰坏人必须死,但也默认‘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谬论。
经验告诉他,很多时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所以他开始把这个理论广泛的应用起来,譬如受到同队歧视的章明奇他可以视而不见,譬如□□着死去的□□女他觉得厌恶至极。
他很难从他们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因为他长久的生活在黑暗的对立面,他无比正义,无比高尚,那么必然如此无情,如此残酷。
但警察不是神,他们不能用下意识来评判任何人任何事情,而是要在痛苦中冷静,在欢喜中疏离,要做理中客,要极力抽身,要看到事情的真相,要在真相中找到本质。
车子拐进了市局的大门,大楼前方挂着的警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蒋天的眼睛被刺痛,但他没有躲闪,熟练的停车熄火。
赵海生即将解下安全带下车的时候,蒋天才忽然说话,他的侧脸无比诚挚。
“我还是没有办法理解他们,因为生活本就充满艰难,但我一定会抓到凶手,只要他在我面前,我一定不会放手。”
蒋天快步向楼内走去,坐在副驾驶的赵海生忽然变得很老,他的头发开始脱落花白,他的皮肤逐渐松弛,但他的目光依旧清澈,那里闪亮着难以观察到的细微晶莹。
他紧紧盯着日光下背影挺拔的蒋天,彼时意气风发的少年,许下的承诺,终将在多年后,得到印证。他张了张嘴,嗓音穿过三十年的岁月,已经沧桑低沉。
“天儿,绝不放手,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