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穆明珠并不在意她的举动给满座同窗带来了多大的刺激,只含笑盯着少年。
齐云在她走来时,已攥紧了双拳,此时在帽檐遮挡下,侧头望着她抵在书桌上的两根手指,不言不语亦不曾看她,但明显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穆明珠也并非当真要他让路,因少年坐在临窗的位置,本就不需要起身给她让路。她不过是逗趣罢了。
“本殿就坐在这里了。”穆明珠在少年身旁坐下来。
樱红上前为她铺好纸墨笔砚后退下。
牛乃棠躲在樱红身后,也想跟着换个地方坐——她既不要挨着坏表姐,也不要挨着那骇人的黑刀死士。
“表妹,你去哪儿?”穆明珠悠悠道,下巴点一点自己身前的空位,道:“就坐在这里。”
她的声量不高,语速也和缓,却有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牛乃棠满心想逃,却不敢当众违拗,生怕坏表姐给她弄个下不来台。
她噘着嘴在穆明珠指定的位置坐下来。
萧渊见状,却也换了座位,到了齐云前方空位处,侧身对穆明珠笑道:“今日谢先生的课,你怎得不去前排了?枉费我给你留了位置。”
穆明珠淡淡道:“前排坐腻了,换到窗边透透气。”
萧渊挑眉,显然并不相信,却也没有追问,笑道:“明日我府上开宴会,你来不来?许多年少俊杰求到我这里,想得殿下拨冗一见呢!”
穆明珠正经八百道:“近日扬州水患,本殿为百姓忧心,抄经念佛尚且来不及,哪有心情玩乐。”
萧渊“啧”了一声,见她像是换了个人,不禁难以置信,瞪起眼睛打量她。
便在此时,上课的钟声响起,方才还低语声不断的课室内立刻安静下来,萧渊也转身过去不再闲聊。
谢钧的课,没有人敢不重视。
可是伴着钟声走进来的,却并不是谢钧,而是他的书童。
那书童入内,朗声道:“谢先生今日不得空来书院,递了一则题目来,请诸位即堂作文章出来。”
这也是时常会发生的事情。
谢钧并不是每堂课都会来的。学子来十堂课,能有三堂课见到谢钧本人,已是很幸运的。
饶是如此,也无人敢有所不满。
哪怕见不到谢钧,能写谢钧亲自出的题目,便已经是一种荣耀;更不用说所写的文章还会经谢钧亲自过目。
书童道出题目来,却是《大学》中的一句。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题目一出,满座学生立时苦了脸,这句话意思并不难,可是要写出能呈给谢钧过目的文章,却难。
与冥思苦想的众同窗不同,穆明珠却是成竹在胸,提笔便写。
前世众人作此题目时,她应当还是在礼佛堂中抄写《心经》,但后来谢钧讲解这题目的那一堂课,她却是坐在前排仔细听了的。谢钧能闻名天下,家世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本人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他课上说的许多道理,她当初听时不觉,直到做了幽灵,看遍世情,于棺木中独坐时想起来,才知其中滋味。
她援笔立成,一篇写完,搁下墨笔时,众多同窗才刚想好思路开始落笔。
一堂课有半个时辰,没有提前交作业这一说。哪怕早已写完了,学子也当再三审读,以示敬重。
穆明珠搁了墨笔,百无聊赖,便专心致志打量起身边坐着的少年来。
少年面前的纸张只落了两三行字,他正一字一字继续写下去。
穆明珠观察人的时候,除了看眼睛,便是喜欢看手。
少年的眼睛藏在压低的帽檐下,不容易被看见。
他握笔的手,却恰好游走在透过窗户落下的阳光明暗交界线处,像他的人一样,对穆明珠来说,有种混沌难明的感觉。
少年的手,与萧负雪那样如玉如竹、一生执笔的手不同,早已被野外的阳光晒成了麦色,手背虎口处都有斑驳的伤痕,错综的疤痕有的深些、有的淡些,显示着主人在不同时期经历的危险。他偶尔露出的掌心有超越年龄的厚重茧子,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以至于他握笔的姿势也与时下的子弟不同,倒像是捏着一支极短小的兵器。
大约是察觉了女孩的目光,少年握笔的手一顿,终于轻轻抬首,自帽檐下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向她看来。
穆明珠光明正大看他,对上他的目光,便微微一笑。
少年一愣,复又低下头去,凝笔于半空中,不知在想什么,大约是思路被打乱了,暂时搁下墨笔,转而在已经墨汁满满的砚台上磨起墨来。
穆明珠索性趴在书桌上看他,回忆着前世两人的相处。
其实两人小时候就算相识了。
齐云的父亲齐石,也是黑刀死士出身,先是跟随世宗皇帝,后来做了女帝的孤臣,手上沾满了世家的血。等到拓拔族南下,敌军压境,女帝不得不仰仗世家之力御敌,当初作为女帝掌中刀的齐石,便是被世家清算的第一人。齐石不得不北上御敌,却死得离奇,最终也不知究竟是死在阵上,还是死于自己人手中。等到拓拔族大军退去,女帝缓过气儿来,始终记得孤臣齐石当初的牺牲,便将他留下的独子齐云接到宫中抚养。
齐云十一岁入宫,而她时年九岁。
有齐云作对照,穆明珠察觉,原来母亲对她,尚且不如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早期她心中其实是嫉妒齐云的,感觉齐云就像是男版的“晴格格”。她努力做得再好,却总有一个齐云什么都比她更得母皇喜爱。
其实齐云小时候有些女相,漂亮极了,又总是小哑巴似的不说话,惹长辈怜爱也是很正常的。但穆明珠那会儿跟他是“争竞”的心,也没心情欣赏他的美,从一开始就烦他烦得要死,只是好在是成年人的里子,三观正常,也不会下手欺负他。
但是旁的同龄人可就没她这么能忍耐了。
比如她的二哥周瞻和舅舅家的表哥穆武。
在齐云来之前,周瞻是母皇最喜爱的儿子,常被皇帝呼作“吾家小豹子”,但齐云一来,以十二岁的年纪,便在围猎场上稳稳压了周瞻一筹,被皇帝笑称“如今又来了一头猛虎”。
虎乃山中之君,自然比豹子要厉害许多。
至于穆武,则是因为受身边世家子弟的影响,对齐云很是不喜,扬言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叫他父债子偿。
那年周瞻十六岁,穆武十三岁,一个是皇子,一个是皇帝外甥,俩人联手,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做?
他俩倒是没把齐云怎么样,毕竟知道皇帝看重他,下手是有分寸的。
他们宰杀了齐云的马。
那是一匹老马了,据说是齐云的父亲留下来的,当他的父亲死于前线,留下来的唯有这一匹老马。
穆明珠不清楚那匹老马究竟是不是齐云父亲留下来的,只是那日她去御马监寻自己的爱马时,刚好撞见周瞻与穆武杀完马、还要迫使齐云赔罪的场面。
她现下已经记不清那老马的颜色模样了,只记得她被马头落地、鲜血横流的场面吓了一跳。
穆武命侍从押着齐云,要他给周瞻下跪,口中嚷嚷着,“这马冲撞了殿下,你是怎么管教的!还不给殿下赔罪?”
周瞻负手立在一旁,冷眼看着。
这两人看齐云不顺眼的事情,穆明珠早已知晓,见状自然清楚恐怕不是齐云的马冲撞了二哥,而是这俩人故意挑衅。况且退一万步,就算当真是这马冲撞了周瞻,马也杀了,还追究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
穆明珠记不清自己当时究竟说了什么,总是看不过去出面拦下,把穆武骂走了,又出于人的同理心,命底下人帮忙收葬了齐云的马。她本待就此离去,却见看似冷静的小少年其实浑身都在发抖。
小少年在围猎场上射狼射虎都不怕,又怎么会因为一匹死马而害怕?所以他的颤抖,必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为了压制心中的悲愤,做出了全部的努力。
那是她第一次隐约摸到齐云的真实性情,远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安静漂亮。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小孩,担心小少年受这样的刺激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便全当日行一善,没有放他立时就走,而是邀请他一同前往她爱马所在的马厩。
那个下午,她一面给爱马洗刷梳理毛发,一面同小少年说话,直到他稍微恢复正常、不再发抖,才放他离去。
杀马事件后,两人关系稍微缓和——当然主要是穆明珠单方面的缓和,毕竟齐云总是一副样子。
等到她十三岁那年,赐婚的旨意一下,这短暂的和缓立时荡然无存,两人关系急转直下,比陌生人还不如。
其实穆明珠现下想来,当初她留下小少年,是低估了齐云。
杀马之事后,齐云一没有向皇帝告状,二没有向周瞻与穆武寻仇——至少在他有足够强的实力、找到足够好的机会之前,他按捺住了。
齐云直到十六岁这年,在围猎场上寻到了落单的穆武,一箭贯穿了他的左目。据说齐云还是收着力道的,否则强弩之下,便能叫穆武脑壳粉碎。他找的时机太好,恰好是废太子周瞻事变之后,穆武因从前与周瞻关系密切,此时避祸还来不及,竟然哑忍下来。而至于废太子周瞻,昔日皇帝口中的“吾家小豹子”,已经身陷囹圄,日夜为齐云严刑拷打——数年后建邺城中传言,据说齐云当初将周瞻的皮分作数层,一层一层剥了下来……
此时左目已盲的穆武,就坐在课室中排,偶尔看向后方时,仅剩的右目中会闪着怨毒的光。
但他现在不敢有所行动。
至于周瞻……
依照时间推算,她的二哥此时应当在天牢之中,不知已经被剥了几层皮,又还剩几层皮。
而这一切的操刀手齐云,就坐在她身旁的书桌前,缓慢沉着得磨墨,把所有阴暗的秘密都藏在他压低的帽檐之下。
待到放课的钟声响起,在这同窗皆平等的南山书院中,穆明珠不确定自己还能唤住少年。
课室内静悄悄的,无人私语,唯有墨笔落在纸张上的“沙沙”声响作一片。
穆明珠是个讲文明的学生,此时也不会开口破坏课堂记录。
她提笔在空白纸上写了一行字,推给少年看。
“放课后小树林等我”。
少年磨墨的手一顿,分明看到了纸上的字,却没有反应,就好像看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一样。
穆明珠便又添了一句。
“怎么样?来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穆明珠:本殿上课从不说小话,本殿只是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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